“白天都在辛苦工作,没有一点思想,头脑变成了纯粹的工具;只有在工作之后的宁静的傍晚,我才恢复了知觉,使我听到了蟋蟀的鸣叫,而事实上它们整天都在鸣叫。我感觉到一种沉静、明确无误的智慧(部分是我配不上的)的注入……”(1851年6月22日)“我都34岁了,但我的生命几乎完全没有伸展开。生命的长度连让人取得一项成功都不够。在下一个三十四年间,奇迹也不太可能发生。”(1851年7月19日)“我的熟人们有时候搞不明白为什么我要离群索居甘处贫乏, 但要是我与他们交往的话,那我感受到的贫乏就会大得多了。”(1851年12月17日)
梭罗留下的14 册日记“有意识地让文学性向日常生活延伸和渗透的范例,是一部未完成却又独立自存、具有自身生态性的书”,被誉为“自然爱好者的《圣经》”。《梭罗日记》(增订版)精选二百余篇日记编译成册,可谓“瓦尔登湖的反光”,使读者看到一个集文学性和生活性于一身的梭罗。
被美国前总统林肯誉为“美国的孔子”、“美国文明之父”的爱默生后来在谈到《梭罗日记》时说:“在读他的东西时,我发现在我内心存在同样的思想、同样的精神,但是他超过我一步。”作为爱默生的学生、美国“自然文学的先驱”,梭罗青出于蓝,他的日记被爱默生称为“储蓄所”,而他为世人所熟知的《瓦尔登湖》正是从他的“储蓄所”里零存整取了全部素材。《梭罗日记》是梭罗的生命的储蓄所,他的文学生命因此而不朽。
◇1837年10月22日 独处
“现在你在做什么呢?”他问。“你写日记吗?”于是我今天就动笔写。
为了独处,我发觉有必要躲避现有的一切——我逃避我自己。我怎么能在罗马皇帝装满镜子的居室里独处呢?我要找一个阁楼。一定不要去打搅那里的蜘蛛,根本不用打扫地板,也不用归置里面的破烂东西。
◇1837年11月17日 日出
此时太阳这白天之王在世界的边缘玩趁人不备猛喝一声的游戏,每间农舍的窗户都露出金色的微笑——真是一幅快乐的图景。我看见水的反光耀眼炫目。刚苏醒的一天的喘息声在耳朵里振动;从山峰到山谷,从牧场到林地,那喘息声无所不在,朝我涌来,我在这世界上感到安逸自在。
◇1939年4月4日 早晨
早晨的气氛给予我们的风景一种健康的色调。疾病是在后面追赶我们的懒人,绝不会在这个时候与它遭遇。我们拥有每一天的开始,可以在露水滴落之前与疾病保持相当的距离;不过要是我们倚靠在月光下的凉亭里,它最终会赶上我们的。早晨的露水不会引起感冒。在每天造物的工作开始之时,我们都可以获得某种缓刑的恩惠。在早晨我们不相信权宜之计,我们将从头开始,没有暂时的遮掩,不是将就的固定状态。而到了下午,人便沉溺于往昔,目光无法集中,对哪个方向都漠然视之。
◇1939年7月25日 巧遇
除了更深地去爱,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医治爱。
◇1841年1月24日 星期日
日复一日忙于应酬,简直都让我发憷了。
走自己的路坚定不移;对你所追求的态度谦恭。一定要把你最好的东西给人,尽管对方穷得无力回报。诸神会为你筹划将来的。一个人能给予别人的高贵礼物就是他的真诚,因为其中包含正直的品德。不要急于将自己的东西施舍出去,受施者的承受能力有强有弱,但要干净利落地赠予,立即倒空自己的银柜。我处世就犹如身处自然;在大自然面前,什么都无须保留,做什么都堂堂正正。
◇1841年1月29日
在所有奇异难解之事中,写日记是最奇异的。写的时候无法预料;好不见得好,坏未必就坏。假如我使上全部能耐,将内心深处最贵重的货色都拿出来曝光,我的柜台就像是堆满了最不起眼的家常用品;但随着岁月的流逝,我在这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会发现印度的财富,还有经陆路运来的中国奇珍;也许外表干瘪的苹果串或南瓜串,实际上是成串的巴西钻石或科罗曼德尔珍珠。
◇1841年5月27日 星期四
今天傍晚时分,我坐在瓦尔登湖上自己的船里吹长笛,看见鲈鱼在我周围回旋游动,似乎被我的笛声迷住了。月亮漫游到了河边低地的上空,那块地上到处是森林的残骸。我感觉我们现在的生活方式是人们无法想象的。自然有着魔力。康科德的夜晚比阿拉伯的夜晚更不可思议。
我们不仅想要行动的自由,还想要在这遮蔽所有田地的暗淡夜色里的视觉自由。有时在白天,我的眼睛越过县里的道路一直看到山上远远的白桦林树顶,在月光下我则尽目力所及观察别的景物。
天国位于上面,因为天空又深又远。
从今以后,我要毫无保留地度过一生。
◇1842年4月3日
……刚才我听到金翼啄木鸟的鸣叫,它在山腰的橡树林里宣告一个新的王朝。这个时节老年与青春并存。大自然对病弱的凡人设下这样的诱饵是何居心!永生在尚不具备比春季更大的可靠性和重要性之前不会开始。夏季的无穷由这声鸟鸣重建。不管是有期还是无穷,一切景象都诉诸视觉,一切声响都诉诸听觉。而当景象或声响的永恒触动视觉或听觉,后者便欣喜地陶醉了。
有时仿佛是透过朦胧的烟雾,我们看到事物处于其永恒的关系之中;它们就像史前巨石群和金字塔那样矗立着,令我们感到诧异:是谁建起它们,建它们是出于什么目的。
人的命运绝不能靠理性去探究,因为人无非是平庸之辈。我只是用最聪明的计算和论证跟自己玩玩游戏。我无法把握我自己。
我无法说服我自己。上帝一定能说服。我能计算出一个算术的难题,却解决不了任何道德问题。
德行是无法计算的,就像它也难以估价。而人的命运并不是德行或身份。它是全部的道德,只有靠精神生活才能认识。上帝估算不出来。上帝那里既没有道德哲学,也没有伦理学。理性在能够运用到这个论题之前,必定要对它加以束缚和限定。人怎么能一步一步地去走完漫长的、他都不知道何处为尽头的旅程呢?人怎么能在不持有前往终点的通行证的情况下,期望自己毫不间断地完成一次艰巨的旅程呢?
人一方面是现实的,另一方面是理想的。前者是理性的区域;当它受到指引时甚至成了一束神光,但它一旦闯入理想的区域便暗淡无光了。黑夜使月亮成为主宰,而白天则使太阳成为主宰。当一束神光照亮了灵魂时,理性不过是像月亮那样的一块苍白的云彩。
那必须是多么富有和慷慨,自然体系才能负担让许许多多的月亮不分昼夜地发光。虽说白天没人需要它们的光亮。一向都节省其资源的大自然可不会按这种法则行事,而是以她最节俭的方式提供资源,资源永无枯竭之日。穷人也许从她那里学会了节俭,而富人则学到了她的慷慨。由于她细心定下了施舍的限额,她便永久地施舍下去;她的慈善行为一年也就一次。她供应给蜜蜂的蜡只够满足筑巢之需,这样贫穷就奈何不得蜜蜂了;而这些节俭的小家伙不仅在荒漠中为福音传教士提供食物,还向移民示好,为他们的饮食所需而将蜜填满森林里的树洞。
◇1845年8月23日
……为什么不过一种艰苦的和特殊的生活呢?那样就不可避免地充满了探险和劳作,处于这种生活中可以学到很多东西,有许多游历,虽然生活的范围不过是这一片树林。有时候我带着意想不到的舒畅感和好久没有了的满足感穿越一片田地,仿佛这一片田地值得我产生这样的情感。平时的生命界限消散了,我领悟到自己站在了什么样的土地上了。
今天下午我走在路上时问自己:我要走下这长长的斜坡冒雨去池塘里钓鱼吗?我对自己说:是的,多逛逛,抓住生命并征服它,多学点东西和享受生活。你的束缚已不复存在,你真的自由了。在夜里一直待到很晚;鲁莽和大胆地做事。太阳下山之前,看远近有许多人在田里和房屋里,尽管好像比以往所见的少得多。而且每一次与人邂逅都应该是不同寻常的令人满足和极其单纯。不要像村里人那样每个夜晚都睡觉。高尚的生活是持续的和不间断的。至少要以更长的半径活着。
人们夜里只不过从附近的田地或街道回家,他们家庭的回声在那里萦绕,他们的生命在那里日趋衰弱和显出病态,因为那里缺乏新鲜空气。他们在早晨和傍晚投下的影子都超出了他们每日的走动范围。除非从远处归来,从探险和险境中回家,从事业、探索和圣战中返回,怀着信仰、经验和名声,才能改变一切。别过多地休息。消除顾虑、胆怯、顺从。只需记住自己的诺言。尽管已从天国降到了大地,身处“一个夏日——从清晨到含露的黄昏”,让白天照亮你吧,让夜晚为你秉烛。
◇1851年6月11日
……林地里的小径在月光下是从未有过地引人入胜,让树木遮蔽着,当你走过去时,简直是出乎你的意料,它们就在你的面前展开;你绝对是身处树林,可你的脚下却没有阻碍。仿佛这不是一条小径,而是一条开阔的、穿越灌木丛的弯弯曲曲的通道——你的脚这么感觉。
现在春天已经过去了,于是当我爬到和以前同样的高度,发现那里与底下的层面同样温暖。
树林在夜晚差不多和这个时候的街道一样缺少居民。无论是树林还是街道都有一些夜游者。只有几只野生动物在寻觅猎物。大多数的居民都已歇息了。
啊,这是我所认识的生活!最该记忆的却又是多么难以记住!我们记得我们多么渴望,却忘掉了心脏如何跳动。有时我能回想起自己年轻生命的美好和不朽,但只有记忆还与它保持一点关联。
此时牛群已离开了牧场,被赶回了养牛场。在田野里我没遇到任何动物。
我听见夜晚的鸣禽像做着梦一般忽然叫起来,给一个神秘的季节唱响了序曲。
我们的精神方面有了一个更加清晰的轮廓,就像陪伴我们的清晰的影子。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可我在夜晚感觉体力不足,我的腿有点拖不动,走不了多远;好像夜晚不太赞成人运用肌肉,夜晚使我们变得虚弱,有点像是黑暗使植物暗淡无光。但也许我已本能地意识到白天已经很劳累了,因此不可能在夜里以同样的精力去进行尝试。可有时候在一天的辛苦工作之后,我却发现自己精力出人意料的旺盛。去年夏天非常炎热,修铁路的爱尔兰劳工因高温热死了不少而改在夜里工作。我不知道他们完成的工作量是否与白天一样多。但在我看来,大自然不会对这些劳工太友善。
只有狩猎季节的满月和丰收季节的满月引人注目,而我认为每一次满月都值得关注并具有其明显的个性。这次满月可以称做“仲夏夜之月”。
风和水依然醒着。夜里你确实听到风在那里吹动。风吹着,河水流着,都没有歇息。在那里展现的是费尔黑文湖,与沉落的夜空无法区分。至少对于文明人,松树似乎永远是不可亲近的异类,不仅是因为它们的形状,还因为它们的香味和松脂。
这个夜晚是多么宁静而温和!听不到恐惧或快乐的尖叫。没有大悲大喜的事情上演。蟋蟀的鸣叫即便不是最大的响声却几乎无所不在。大自然里没有法国大革命,没有过火的行为。其冷暖是那么适度。
在夜里没有花儿,至少是看不到丰富多彩的颜色。石竹花不再是粉红色的;它们只是发出微弱的反光。取代脚边的花儿的,是头上闪亮的星星。
我的影子看上去像是跟着另一个人,某个顽童类型的黑色伙伴。我正打算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就看见它躲在了我的身后。于是我发问:“这是谁呀?”
据我所知,还没有人观察过季节里的细微差异。两个夜晚也是不尽相同的。今晚的空气热烘烘的,石头摸上去比平时略凉一些,尤其沙子更没了平时的暖意。一本关于季节的书,每一页的内容都应该在相应的季节,到户外或相应的地区来写。
当你走在路上,尽管已远离城市,但你的脚踩在沙子上的感觉,就像是走到了你自己家的沙砾小路上。北美蚊母鸟的叫声听不到了,你也不再注意自己的影子,因为此时你期望有一个旅伴。你的注意力只在自己的走路上面。道路像城市一样引导你往前走。你只看见路,你的思绪从呈现在你知觉里的事物上面游离。你不再有适得其所的感觉。就像是遵从——走人们走过的路。
……
译者前言 / 朱子仪
梭罗 / 爱默生
183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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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9年
1860年
1861年
在读他的东西时,我发现在我内心存在同样的思想、同样的精神,但是他超过我一步,用卓绝的形象去说明,而我则用使人昏昏欲睡的概念来表示。
真正的美国人,非梭罗莫属。
——爱默生
梭罗可以用手从溪水里捞出鱼来;他可以吸引野性的松鼠在上衣里做窝;他可以静静端坐而不妨碍动物们在他四周嬉戏。[在他的日记中]我们有机会认识的梭罗——很少有人了解他,连他的朋友也未必了解他。
——弗吉尼亚·伍尔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