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熟悉是带着陌生的。
每年夏天,我像是得了什么不知道的病症,恐惧南国的闷热,很少出行,整日蜗居在房间内,打着让人寒颤的空调,裹着厚实的被子。我不是整日发呆,便是整夜埋头大睡,偶尔抬头看看天,一个人孤单得像只囚笼里的鸟,伏在阳台上张望被眷顾的世界。
母亲那时候还在家操持家务,见我整日浑浑噩噩,心头有些难受。她抱住我,用脸颊抵住我的额头,说:“格,你告诉妈妈你要如何才能笑笑,妈妈都同意。”我挣开她的怀抱,摇了摇头,不语。妈妈无奈,从老家唤来了祖父。祖父见到我,笑了笑,摸了摸我的头,对我说:“格,我们去看海吧。”我六岁第一次去海边,还是祖父带着我们一帮小孩子去的。
芋头和酸奶当时也在,我们疯狂地在沙滩上狂奔,打滚。海风习习吹来,浪涛击打着礁石。我还记得,天空是无法替代的蓝。祖父慢慢走在岸堤上,他望着远方驶来的渔船,招呼我们过来,说起年轻时自己也曾经独自驾船到过很多地方,包括一些不知道名的小岛。我们羡慕地看着祖父,要他带我们到船上去。祖父摸着我们的脑门,笑着说:“好,好,等你们长大,等你们长大。”我看见当时祖父眼里满满是自豪。
芋头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四季都爱穿裙子,她常靠着石桥边上的大香樟树下瞪着她乌亮的黑眼睛问我:“长大究竟要多久呢?会不会一夜之间就长大呢?”我摇了摇头:“不会的,成长是很慢的一件事,就像跑3000米一样,过程真的很漫长,到终点也真的很辛苦。”芋头看着远方开始沉默,过了很久转过头问我:“如果以后我们都不在了,你该怎么办?”我指了指远方,说:“我会爬到最高的那座山上,看你们走了多远。”“然后呢?”她问。“然后大声地喊你们,让你们回头看看我。”酸奶那时候总爱调皮,老从背后出来掀芋头的裙子,而芋头总是鼓起她的脸假装生气,试图去抓酸奶,酸奶马上躲到我的身后。我们三个开始绕着大香樟树不停地跑,不停地笑,不停地笑。阳光透过枝桠散泻的小金光松松散散地披落在我们肩头,一点一点直抵达我们的心房。
我们终于长大了,花了六年小学时光又三年初中时光。最后芋头去了英国留学,酸奶去了冰冷的北国类似于三流的职技的学校,而我继续留了下来,稳稳当当地考上了这南方小城的重点高中。
华年似水,带走了春,带走了夏,又带走了秋,带走了冬。我的生活规律得几乎与外界失去了联系,每天寝室、食堂、教室三点一线,半个月放_天假。我的生活里渐渐少了芋头和酸奶的消息,只剩下我一个人沉默不语。三个人一起游荡过的街,只剩下我一个人留在原地一直走,一直走,走到荒芜。
有时候在线上还会碰到他们,不同时空里有了时差,到最后慢慢变得无话可说。偶尔有个话题也与曾经全然无关,直到索然无味。
很多时候很多事情总是在我们以为会一成不变的时候转过身来,露出一种惊喜,抑或是恐惧,是岁月施下的魔法,改变着我们。
有很多次芋头和酸奶都问我:“头像怎么还是原来的啊?”我说:“就是她啊,一直都会是她。”你们,只需要记住我从前的样子。那时我们都还没有长大,时光美丽得没有一点杂质。
祖父带我所见的海已经找不到从前的影子,除了它的宽度和深度。
去海边的车上我一直都没有说话,道路是新修的柏油路面,发出一股燥热的灼焦气味,两排是被砍伐的只剩下木桩的树木,树叶堆在地上,像一张张狰狞的面孔。我伏在车窗边看着,内心总被一些隐性的情绪所撕咬。
我的心灰灰的,形同雨天。自己也不看祖父,低头咬手指。
是什么想放开放不开?是什么一直想挽留却留不住?海不会说出任何答案的。
当自己重新站在曾经的地点,现实是物是人非。海水依旧有力地击打着沙石,远处隐隐漂浮着星点般的渔船。祖父叹了口气:“格,我再也不能碰它了,最初那么熟悉,而今那么陌生。”我的眼眶顷刻转红,但依旧没有说话。“格,你知道海为什么会这么辽阔吗?因为它包容。我们应该像海一样学会包容,不能把自己封闭起来。一个人在这世上,是要走很长的路,路上的风浪和变换总是无穷的。而你这样,太脆弱了,脆弱的人会失去自己,爷爷不愿你这样。”祖父说。
我转过身,抱住祖父,点点头。在他枯槁却温热的臂膀里我似乎闻到了海水的味道。
祖父摸了摸我的头,说:“以后,我们还来看海。”而这样的话,很久以前,他们不也一样说过吗?“格,爷爷以后再带你来看海。”这是祖父的声音。
“格,我们一定可以坐船出海的。”这是芋头的声音。
“格,我们仨定会永远在一起的。”这是酸奶的声音。
知道,知道,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海还会记得那么清楚吗,那么多人在它面前走过,停过,呼喊过,哭过,也欢笑过。它还都记得吗?后来,祖父去世了,再也没有人带我去看海了。
多年以后,我平静地站在这里,怀念一些你们已不再怀念的东西,我明白了很多故事会像秋天的叶子一样落下,很多人会在你身后被黄昏拉长的背影里走丢,世界在我们的面前,是一座不断重叠的迷宫。我知道,当我转过身来想看你的时候,你不见了。
夏末的时候焚烧麦秆的田野,春天到来时伴着海风发出的兰草香味,我们出生在大地上曾经傻傻以为可以朝夕相处一辈子的人,都远去了。
只是海潮依旧在身后不停地涨退,那么熟悉,那么陌生。
真正的熟悉是带着陌生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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