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如果真有前世这回事,如果,我和修又真是前世因缘短暂的亲兄弟,那么老天的确在这段难理解的轮回过程,给我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他让我在不自觉中,陷入亦喜亦悲的不明氛围,然后,又让我在显性的虚无空茫,慨叹灵魂的迷离。好长一段时间,我的精神世界在无意识的迷离里,过着苦痛不堪的救赎与挣扎的生活,我所有生命的自觉性猝然变得十分脆弱,人也跟着容易畏惧。那段迷茫岁月,满脑子尽是在伊豆旅行时,对空洞的绝美念头,无法隐忍的情绪枷锁。
于是,从伊豆半岛归回后的这些日子,不安的灵魂载浮着我负荷极重的心事,在焦虑与困顿中犹自将心深锁。锁了心,心情愈加沉闷,莫言难语的抑郁几至无岸可栖。念及伊豆缘生虚空的浪迹岁月,我究竟在心的触觉之中,启合过何等明心尘相,为身见动?
是心未曾开悟吧!否则,附属于肉身的口耳眼脑,我非得单以口,拿它作为心事与意念的传递工具不可,像是所有传达心的讯息,不若脑和口,便无法光入隙缝地把全数心思逐一觉了。
身心相外,自不相干,那么我的心呢?它在哪里?我啊,这颗追寻前世一段虚空幻影的心,是否仍留在伊豆灿然的阳光里?
如果我的口确实曾经触动这颗原本可以明悟的心,应觉心灵明了,然后以平心看待伊豆因缘,我即无需凡事、凡意均藉由语言,说前世的情,诉今生的心,为一种怎么的万境模样?
不止多次告诫自己,如何舍那口是心念的唯一通道,如何放下那脑中纷至沓来不实情感的起灭,然后圆融开悟,以心应声,用心解意。
但我始终没能从解意中,深悟他与我的心事。两次伊豆夏季旅行的争争合合,未能明晰辨识心念,我在迷误中纠结这段虚妄的前世今生的传言里,执拗地陷进真性与假意的不解中,徒费光阴,最后仍为未然未生。
多年前,一场与修初识的放逸奔声中,一位旧识的修行者,在了然前世今生的圆明境意里,开示我,修是我前世死于战乱中的亲生兄弟。他绘声绘色地描述二次大战、美军轰炸、旷野、寺院、樱花、鸟居等幻象,还虚拟包括修和我,不断在冥想空间交错跳动的画面里,浮动身影。他尚且举证历历地说,我是当时私塾里的老师,而修则是与我相依为命的弟弟。
炮击声中,谁站在灯火阑珊处?修吗?
弟弟死于硝灰弹雨的战火,孤零零地横躺旷野草丛,倏然成一幕遥远幻觉的悲情景象。
我直问修行师父:那会是真实的前世过往吗?
他悠然见南山似的回说:信者信矣!
我像是被忽然浇了一盆冰水,全身战栗。这该是一种寂灭支配的幻影,还是一种巧妙的憧憬,更或许在不得解的混沌光象中,无相实相均成不可言喻的轮回诠释。
我仿佛感悟到一些什么,更是无法避免地在身心产生一波波难以平息的痛苦、难堪和罪过。那是什么样的因缘,竟叫未可触及的前世种种,一步步、一幕幕在我心里揭开浊乱扮演的戏码。
为什么我如此大意地让同为孤儿的弟弟在残酷的战事里走向死亡?尸首在哪里?他是多大年纪?
而我又是在哪里?我的心以及泪水是否曾遭到良知与意识的谴责?南方、寺院、日本,我的私塾在何方?京都或伊豆?
荒漠的旷野是否依然飘游着阴郁的少年灵魂,嘲笑我的无知或者怜悯我伤痛的错愕?天知道,绝不是我有意让弟弟走失,残酷的战争所造成的人伦悲剧,是我自认对我的疏失最为有力的控诉。只是,战火的阴影和寺院梵音,不止一次,朦胧地浮现在我不知是幻觉,还是想象的虚空实相里,使我日日夜夜不得安宁。
这是真实的前世因缘吗?还是我自心取心,非幻成幻,无幻非真的最初因果?不然,微密观照今世我熟识的他,岂能从走进我视界伊始,即以我无法用智慧理解的心灵感应,进入原本幻妄的心,因缘生法地让我动心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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