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陶
父亲给我拿来了一个小小的陶罐,大约有十公分高,敞口,细肩、鼓腹,腹部还有数道细纹,他说是给我当笔筒用的。为了好看,父亲还用绿油漆在陶罐外面刷了两遍。这只陶罐在我的桌子上一直放着,尽管它穿上了漂亮的外衣,但我还是嫌其形状丑陋,没有对它高看一眼,也一直没有重用过它,办公室的烟鬼曾经一度用它作过烟灰缸,我也没有表示反对,后来我在里面放了几支无关紧要的笔,才使它有了一点用武之地。
这只陶罐就这样默默无闻地陪伴着我,我以为这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陶罐。有一天一位喜欢收藏的朋友来访,他看到我桌子上的陶罐之后,拿起来看了看说,这是一只宋代的陶罐,可惜上面涂了油漆。
宋代的陶罐?这只貌不惊人的陶罐竟然来自于遥远的宋代?我拿起陶罐观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什么门道,我尝试着用汽油浸泡,看能不能洗掉那层油漆,可惜费了好大的周折也无济于事,但从此我对这只穿越了千年时光的陶罐有了一种深深的敬意。
那天我从谋生的小城回到乡下的老家看望父母,我的媳妇也和我一起到家,碰到乡亲们都热情地打着招呼:你妇人也回来了呀!在我们当地,把女人都称呼为妇人。我和我的“妇人”相视一笑,突然间,“妇人”这一称呼犹如闪电一样划破了我的思维空间,“妇人”这一称呼不是宋代人的称呼吗?我对这小小的乡村,多年居住过的乡村,这些土头土脑的陶罐顿时产生了深深的兴趣。
父亲“吧嗒、吧嗒”地抽着羊拐子做成的水烟锅,一缕缕青烟不断从水烟锅里冒出来,缠绕在他的周围。这烟味呛得我嗓子发痒,但父亲似乎很享受这种氛围。甘肃产的水烟在历史上就很有名气,在旧社会一直是脚夫们背驮的重要物品。对于抽烟的人来说,一顿饭可以不吃,但一锅烟却是非抽不可。烟雾弥漫在父亲的身边,让我很难看清他的面容。
我等着那浓浓的烟雾从父亲面前慢慢地散去,那张岁月的风刀刻满皱纹的脸和花白的头发才渐渐地露出来。父亲在鞋底上磕掉了水烟锅里的灰烬,收起了水烟锅,我才打破了沉默,问他送我的那只陶罐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
捡的呀!山坡上有时能碰上。父亲漫不经心地说道。
捡的?我不大相信似的脱口反问了一句。
那都是挖古墓的人丢下的,这东西不值钱,没人要。
那还能捡到吗?
这要碰运气,有时有,有时没有,哪儿有那么多的东西呢。
现在还能找两个吗?
你不是嫌这不好看,不爱这东西吗?
原来不喜欢,现在了解了,这是地方上的历史。
噢,那我给你寻一下,好多人家里都用这些罐罐栽花花草草呢,你要是想要的话我给你寻去。
身体瘦削但身手敏捷的父亲说着话,人已经出了院门,不多一会儿时间,他已提着两个灰陶罐放在了院子里。
这是两个很普通的灰陶罐,父亲找到扫帚,打扫了一下上面的尘土。凭我掌握的一点点浅显的常识,我判断这可能是两只汉代的灰陶罐,这可是和刘邦、刘秀、李广等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同一时代的物件啊!历史仿佛就是昨天,真实得近乎是一种梦幻,让我有点恍惚。
我们这穷乡僻壤,没有矿产、没有特产,只有难产。但历史上,在秦王朝、汉朝、三国、唐朝、宋朝、清朝,此地都爆发过战争,那些显赫的人物并没有给这里留下金银财宝,只有一些有历史研究价值但并无多少经济价值的坛坛罐罐,所以乡亲们对此不屑一顾,只是觉得用来养花还有点用处。有些长颈细口的罐罐,还用锯子锯掉上面的一部分,下面的大肚子就用来栽花种草了。
你说这能怨谁呢?
在乡村,实用性远远要比一切都重要。
在乡村,所有的生产用具和生活用品中,论使用广泛、实用性强、传承久,非陶器莫属,除此之外,还能找出什么能与之相比呢?
在八千年前,人类就开始使用陶器;在八千年后的今天,陶器仍然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东西,尤其在乡村,陶器的使用十分广泛。
我的“妇人”把一只陶盆端出来放在了院子里,在里面倒满了清清的井水。她准备为全家“滴面鱼”。“滴面鱼”所用的工具也是陶瓦的,名叫漏马勺,它的形状和平时舀水用的马勺一样,只不过在上面增加了一些豌豆大的小孔。“面鱼”是农村人最喜欢吃的一种食物,是用苞谷面做成的。其具体做法是先把水烧开,然后左手抓起一把苞谷面,轻轻地搓动手指,苞谷面便从指缝里均匀的撒下来,左手一边撒,右手一边用筷子不住地搅动,等到锅里的水变成稠稠的糁饭了,再倒上凉水,把糁饭舀进漏马勺,用勺子轻轻地按压,这时糁饭会从漏马勺的小孔里漏出来,成为一条条小鱼似的面疙瘩,我们叫它“面鱼”。这原来是农村的家常便饭,现在竟然成了城里人的最爱。
从久远的历史和人类生活的轨迹来看,青铜器、铜器、铁器、铝器等坚固的东西都没有易碎的陶器有持久的生命力。那些东西是属于一个一个的时代的,而陶器是属于整个人类历史的。
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在我的一个本子上发现了我曾经学写的一首小诗,诗名竟然是《灰黑色的陶罐》:
那些墙壁脱落
年代久远的村庄
究竟给了我们些什么
值得我们这样留恋
那个灰黑色的陶罐
是祖父留下来的唯一遗产
被祖母和母亲粗糙的手
擦得很亮
就像我们裸露在阳光下的脊梁
黝黑发光
在五黄六月的麦地
我失手将它打碎了
那些破碎的瓷片
在母亲的泪花里
沉重地飘浮着
望着麦场上缓缓转动的碌碡
我背起了行囊
我永远感谢忍辱负重的村庄
我并不留恋那些
墙壁脱落的岁月
现在来看,这首小诗的确写得不怎么样,但却真实地表达了我的苦闷心情。我认为几千年来,一成不变的陶罐是乡村落后贫穷的象征。从小在贫困中长大的我,对故乡苍凉的山坡、饥饿的村庄产生了恐惧感,我毫不犹豫地把父亲给我的牛鞭远远地甩到了山背后,结果我的屁股遭到了父亲沉重的击打,成为我一生中刻骨的疼痛。我总喜欢在清晨或者黄昏,独自坐在幽静的黄土坡上,凝望神秘而渺茫的远山。远方的世界,在我脑海里是那么的模糊,从来也不会勾勒出一个完整的轮廓。那是一个神秘莫测的谜,我怎么也猜不出那个谜底。我的目光追逐着飞翔的小鸟,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我迎风而立,蓬头乱舞,朴素的衣衫像旗帜随风飘扬。父亲吆喝着老黄牛,佝偻着身子耕作的背影,叫我深受感动;而母亲提着水罐在土坡上艰难行走的情景,更叫我热泪盈眶。我世世代代生活的黄土坡呀,你何时才能换上新的容颜?大风从坡上刮过,为什么刮不走祖祖辈辈的艰难和辛酸!茅草在黄土坡上飞舞着,我迎风而立,感慨万千。生活在黄土坡上的祖祖辈辈,被命运羁绊了多少年?如今还要被羁绊多少年?
后来,当我在繁华的都市用笔进行耕耘时,母亲提的水罐就会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成为我思想的源泉。虽然我远离了贫瘠的黄土地,但我无法背叛它,我想,其实我也是一棵树呀,虽然把枝条伸向了城市的天空,但我的根仍然紧紧地抠着故乡的泥土。
在民间,越是不值钱、不显眼、不为人注重的东西,才是和人相伴相依最久的东西。无怪乎,穷人家也好,富人家也好,生了娃娃,为了能健健康康地成长,便不取金贵的名字,而是取一些诸如“淘气”、“狗蛋”、“瓜娃”等粗俗的贱名。大家都说,叫这些贱名的人,阎王爷不管,小鬼不收,病歪歪找不上门来,人虽然穷,但是快乐、健康,能长命百岁。
我出生在农民家庭,但是爷爷是一个城里人,由于国民党抓壮丁而逃到了乡下,从此便在一个乡镇上定居,成了一个乡下人。大概在父亲十岁的时候,我的爷爷、奶奶、三爷便相继去世,从此父亲便成了孤儿,每天给舅舅家放羊割草,饱尝了寄人篱下的疾苦。但令人欣慰的是,父亲是一个心胸开阔的人,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是一个健康的乐观主义者,他在古稀之年,仍然爬到树上去为我们摘香椿,吓得我们在树下担心不已,而他却一点儿也不在乎。
父亲每天早上天刚亮就从炕上起来了,用奶粉泡上一碗馍馍,三下五除二吃完,就去地里干活了。父亲不吃肉,不喝酒,不喝茶,当然这几样并非全不沾,比如肉,只是尝一点点,茶叶有时喝一杯,但酒是基本不沾的。原来牛奶也不喝,我记得有一次给他买了一些,他只喝了一口,就全吐了,弄得我无处表示孝心。后来不知怎么回事,他竟然喝起羊奶了。他从邻居家订了一斤羊奶,把刚从羊奶里挤出来的奶当场就喝完了。起初母亲怕他喝坏肚子,但喝了几回后都没事,从此他便生喝了。
父亲到地里,纯粹是一种习惯,有时挑一担粪,有时去摘点菜,有时并没有什么事做,就是去转一转,看一看。不管天晴天冷,还是日晒雨淋,这已然成了一种习惯。
我知道,和泥土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父亲,他犹如一棵树一样,根已经深深地扎在那里了,外面的世界再繁华,他也不为所动,他在那片黄土地上生活了七十二年了,要挪一个地方已经是很困难的事了,况且我们至今还在受着这棵大树的荫庇。我和弟弟、妹妹都经常吃着父亲种下的粮食、种下的蔬菜,感受着父亲的慈爱和恩情。
正因为父亲离不开泥土,离不开乡村,离不开他的果园,才有了我和古陶有关的一系列故事,从此我才对古陶有了浓厚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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