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河,黎明来敲门》:
黑哥深刻地记得在微黑的苏州河河面上的种种情景:数不清的船只,沿苏州河一一而过,船民自然各有模样,船上则装满了林林总总的货物,后来他知道,船只大半是从江浙一带过来,他听得分明水面上掠过的宁波人或绍兴人的口音:“娘杀个闲胎,实头有些好大哉!”最真切的感觉是苏州河的涨潮。
下午时分,当然,也会是上午,不过除了大热天,谁会在上午将自己几近赤裸的身子没进苏州河的河水中呢?黑哥至少不会。
下午,那些赤日炎炎的时候,知了在福建北路的树上绝望地鼓噪,对它们来说,天气之热实在有点忍无可忍了。远处,有黄金瓜的香味阵阵流溢,在太阳还没有完全掉人上海千家万户的房顶下时,“哗哗哗”地,黄浦江的水涌进了苏州河。
也就在这时候,黑哥下到苏州河里。
黑哥闻到了浓烈的泥土气息,这气味让他一生都不会忘却,一直到50年之后,它们仿佛还萦绕在他的鼻子前,这有点类似黄吉拷的气息。
水中的黑哥很小心,他不得不小心,严格说来他还不会游泳,他只会狗爬式,那可不是漂亮的泳姿。
即使狗爬式还让他时常呛水,没有真正掌握水性的人时常会在水中犯上这个错误。看到大船经过,他远远地避开,早听人说了,大船有吸力,如果被吸到船底那就玩儿完,他可不想在这个年纪就玩儿完。在离苏州河的岸边三四米处,黑哥用狗爬式对他的少年时代作着礼拜,内心喜悦且又胆战心惊。
黑哥看到什么了?他看到了蝌蚪,又看到了小鱼、小虾,他还看到了许许多多水中的东西,但苏州河若是黑色的,他怎么可能看到这一些呢?这不会是黑哥在40年后的臆想吧?跌入时间隧道后的臆想吧?这些场景却是清晰而实在:沿苏州河的两岸排开了许多仓库,仓库都没有人活动,让这段苏州河显得格外安静,其中一个仓库的上方有盏大大的灯,夜晚到来,它会在苏州河岸边投下一个偌大光圈,四周顿时静寂无声。
那日,两大帮人来势汹汹地在这盏大大的灯下对峙。他们准备“对开”(那是60年代流行的上海俚语,意同今日的单挑)。他们人人手中都拿了家什,木棍、铁铲或三角刮刀。两帮人中帮主模样的同时看上了一个女生,两个帮主都想与这个女生“敲定”(也是60年代流行的上海俚语,意指作了抉择),不过,女生只能敲定其中一个。这天必须分出高下,必须流血,必须……送命,如有必要。至少,两个人中必须倒下一个,为了这个女生。他们相约苏州河边对开,在这个大仓库的门前,在这盏大灯下。黑哥究竟站在哪个帮主一边呢?他说他有点记不清了。
但预料中的对开戛然而止,而本来,黑哥大气不出地等着看一个血花飞溅的结果。不知是谁买来十多瓶鲜橘水,在每人分到一瓶后,杀气腾腾的两帮人蓦然和解了,他们一边喝着鲜橘水一边勾肩搭背地称兄道弟,随后,双方欢欢喜喜地离开了苏州河边,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至于那个女生结局如何,不是大家关心的了,即使刚才还准备为她血拼的两个帮主,似乎也突然意识到有一种东西要远远高于女生,似乎。
但这两帮人最终还是打了起来,不为了女生,而是为了一顶没有多少价值的军帽。
苏州河生活如同走马灯般地在黑哥脑海中一一闪过。春去秋来之际,黑哥感觉到自己正慢慢地长大,他开始像“少年维特”般地多思多虑起来,他记得自己时常站在老闸桥上,傻傻地一看就是半天,当然,这时他已没有了木桥时刻会坍塌的恐惧。他的视野中,苏州河无声地向前蜿蜒和展开,河道远处,许多船只正缓慢地驶来,及至到了近处,他会看到这些船的吃水线都很深,甲板与水面几乎齐平。船舷上,玩杂技般地走着船民,他们穿着白色背心,黑黑双臂上的肌肉十分嚣张地鼓突着。少年黑哥痴痴看着河面,看着船队,看着船上的船民,心里为他们编造了许许多多的故事:他们从什么地方过来,要到什么去,为了什么而停留在苏州河的一边。
有一条船,真的停泊在黑哥家附近的河岸边。
船老大有个女儿,他与黑哥父母谈妥了,让女儿借读在黑哥上课的那个小学里。
清晨时分,阳光慵懒地从窗外洒向屋内,所有的物件随着阳光的亮度而逐渐清晰,河水气息从苏州河那里流动过来,让黑哥的心头酥酥软软。船家女孩坐在黑哥家中的桌子边,她专心致志地做着功课,阳光笼罩住她的身子,将她半边脸照得透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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