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时空冲撞中的小说创作江少川:近些年,你的作品受到越来越多读者的关注,尤其是高校文科的学生非常喜爱读你的小说。
我的学生就选择你的长篇《扶桑》、《小姨多鹤》进行研究,作为毕业论文的题目,我本人也非常关注你的小说创作。中学师生对你的创作经历也很感兴趣,想先请你谈谈你赴美前的创作经历。你是如何走上文学创作道路的?严歌苓:我生于上海。我出身于文学家族,我的父亲、爷爷都是作家。爷爷年轻时赴美国留学,获博士学位,39岁回国后在厦门大学执教,是颇著名的翻译家,最初的《简·爱》就是他翻译的。父亲学建筑出身,却喜欢搞创作,文学修养很好,他笔名萧马,著作不少。我家藏书丰富,我后来搞创作,是偶然,也有其必然性。我最初学习舞蹈,搞肢体运动。12岁那年,我进入成都部队歌舞团,1979年,中越自卫反击战时缺前线记者,我就去了。我到野战医院采访,访问了许多伤员。去的时候,主要是想受教育,有一些想法,如表现战士的爱国主义思想等。但在采访中,面对那些伤员,当时就产生了一种反战心理,后来一直有这种意识。我最早写的是电影剧本《七个战士和一个零》,发表在1981年的《收获》。大约隔了两年,在南京的《青春》发表了第一篇小说《葱》。
1985年裁军。我从成都部队下来,调到铁道兵创作组,这个单位后来被裁掉了,我被保留在铁道兵指挥部创作组。1986年我加入中国作协,这一年应解放军文艺出版社之约,出版了长篇小说《绿血》,1987年出版长篇《一个女兵的悄悄话》,1989年出版长篇《雌性草地》,都是反映部队生活的,这就是我赴美前的创作经历。
江少川:后来你到了美国,你是如何作出这次人生抉择的?严歌苓:1987年,应美国新闻总署之邀,我赴美参加“年轻作家访问计划”活动,他们是看了《中国日报》对我的专访发出邀请的。回国后,我参加北京师范大学作家班学习,当时莫言、余华都在这个班,那个时候我30岁,开始学英语。1989年,我赴美留学,考上芝加哥哥伦比亚艺术学院,1995年获艺术硕士学位。那时我一边学习,一边写作,或是先写成英文,再翻译为中文,或是先写成汉语,再变成英文。当时在课堂上练习换人称写作,《失眠人的艳遇》就是那时创作的。我的学习很用功,每学期成绩都是优秀。这期间,我的短篇《少女小渔》、《海那边》、《红罗裙》、《女房东》分别获得《联合报》、《中央日报》、《中国时报》等报刊的短篇小说奖。
江少川:如果把你的创作经历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即以赴美为界限分为国内时期与美国时期,你觉得合适吗?你觉得这两个时期,你的创作心态、作品特征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应当如何概括?严歌苓:可以这样说,这两个时期有很大的不同。在国内,专业作家很优越,到了美国后,从心态、感觉、生活到语言都发生了变化。到美国,为生计而写作,很担忧,心默如金。我初去美国,为生活所迫,干过餐馆服务员、保姆、模特,不是为了体验生活,而是为了生存。去美国后很敏感,英语讲得不流畅,外部表达不自如。我说过:“人在寄人篱下时是最富感知的。”寄居别国,对一个生来就灵感的人,是“痛”多于“快”的。这时,我用心读文学、读原著,在教授指导下,系统地读作品,如欧美、拉美的名著,想读遍世界最好的文学作品。这时候可以说是大补,大补文学营养,刺激、激发灵感。我觉得攻读学位,我才真正进入成长期,如果说我过去属于经验型作家,这时正向学者型作家转变。我在美国完成了这个转变。我读史料,读《华人移民史》,研究了两三年,翻阅了一百多本书。《扶桑》是看到史料中的一张照片刺激灵感的。《谁家有女初长成》是看到一篇报道引发构思的。写《人寰》,我研究心理学,看弗洛伊德、看荣格自述等心理学书,看穿了,又批判。
在美国,我这样的人属于“外地佬”,“外地佬”也有很多优越的地方,对什么都新鲜,对人的文化、语言、行为都很惊讶、诧然,这是小说家最得天独厚的地方。你张开眼睛看到的,是新鲜的出人意料的人文景观。的确,我在美国读书,很难、很实际,属于边缘,我读的那个系没有一个亚洲人;从祖国到美国,我也是边缘,我在两边做边缘,游离于主流。这样我就局外一点,观察更冷静,比较容易看出社会中荒诞的东西。
江少川:你对写华人移民史题材很感兴趣,倾注了相当的精力,你在《海那边》的得奖感言中说:“移民文学将成大气候”,请你谈谈对这类题材的看法?严歌苓:是的。我研究过美国的华人移民史,曾专门走访博物馆,读史料。我在一篇文章中说:我在图书馆钻故纸堆,掘地三尺,发觉中国先期移民的史料是座掘不尽的金矿。我打算写华人移民史,从第一代一直写到现在,《扶桑》写的是第一代,《魔旦》、《风筝歌》写的是第二代,以后我还会写下去。
江少川:长篇《扶桑》是移民题材的,这部长篇曾获1995年台湾“联合报文学奖”长篇小说奖,2001年,《扶桑》被列为美国小说排行榜前10名。我读《扶桑》,深深受到震撼,我注意到,国内多家出版社出版了这部长篇,你是如何构思这部作品的呢?严歌苓:我始终是在一种悲愤的情绪中读华人移民的史料,中国人被凌辱的历史触动我反思:对东西方从来就没停止的冲撞和冲突的反思,对中国人伟大的美德和劣处的反思。《扶桑》中的克里斯与扶桑的畸形的恋情,是东西方两种文化的冲突与冲撞,西方的男子对东方女性怀有神秘感,抱有一种梦幻式的痴迷,但经不起时间的考验。克里斯就是这样一个西方少年,而扶桑具有一种东方母性的情怀,或者说一种天生的雌性,这与西方女性不一样,对克里斯有很大的诱惑力。但放在美国那种大环境中,他们不能相爱下去,西方男子的那种痴迷、梦幻一旦消散,爱情就不能长久。
江少川: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问你的丈夫不就是美国人吗?严歌苓:是的,他是美国人,学企业管理,主修外事,是美国的外交官。我们俩经历了许多阶段,获得了超越、上升。结婚前美国有关部门用测谎检测仪对我作测试,调查我的身份,他认为是对我的侮辱,曾辞去外交官职,我很感动。
江少川:你的小说大体可以分为写中国体裁和移民体裁两大类。写中国体裁的作品,如写新中国建立以后及“文革”前后的小说,比如《人寰》、《白蛇》、《谁家有女初长成》、《一个女人的史诗》、《第九个寡妇》、《小姨多鹤》等小说,你觉得与国内作家,或者说与你自己在国内时写的作品有什么不同呢?严歌苓:应该有所不同。到了一块新的国土,接触的,看到的都是新鲜的,因为空间、时间及文化语言的差异,或者说距离,许多过去的往事也显得奇异,获,导一种反思的意义。我打过一个比喻:像是裸露的全部神经,因此我自然是惊人地敏感。像一个生命的移植,将自己连根拔起,再往一片新土上移植,而在新土上扎根之前,这个生命是裸露的。转过去,再转过来,写自己的民族,有了外国的生活经验,不自觉的新角度,我的思考有了新拓展。移民生活的确给作品增添了深度与广度。显然,与完全生活在国内的作家是不一样的。
江少川:你的小说,就题材而言主要是两类,一类写移民题材,如《扶桑》、《魔旦》;一类是中国生活题材,如《白蛇》、《谁家有女初长成》等,这两类题材相比较,你更偏好哪类题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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