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认为,“文学士多寡节气”。究其原因,据明人吴廷翰的解释,则是:“以其习华悦人,故性成而柔驯,居尝议论霏霏有余,及临事难,辄蓄缩巽冥,战汉不能出一语,往往殉其守。”②与道学之士相比,文人的气节确乎稍有不逮。不妨举明末文人董其昌、钱谦益,与道学家刘宗周、黄道周作一比较。董其昌文章书画,冠绝一时,海内望之如山斗。然受名士流风影响,“每疏绳检,且以身修为庭训,致其子弟,亦鲜克由礼”③。后董其昌在乡为富不仁,终于引其民众的愤慨,有“民抄董宦”一事。钱谦益为明季文坛领袖,却不惜行检,当原配陈夫人还在时,即以河东君柳如是为妻,“以妾为妻”,其无行可见一斑。④钱氏一事,若属实,正堪无耻之尤了。据明末清初人李清载,谦益降北以后,柳如是留南京,与一私夫乱。谦益子鸣其私夫于官,杖杀之。谦益怒,屏其子不见,语人道:“当此之时,士大夫尚不能坚节义,况一女人乎?”闻者莫不掩口。⑤钱氏在家乡的口碑亦不佳。反观道学之士,在大是大非的紧要关头,却能尽节而死,终成纲常人物。如刘宗周、黄道周,在崇祯年间被视为“天下清望”。当浙中不守时,宗周不食而死;道周受闽中之命,以阁部督师,被擒死之。⑥
三是文人穷酸,而且愿意言穷,甚至哭穷。轻薄、无行,出入花街柳巷,这是风流才子的勾当。而绝大部分的下层文人,即所谓的乡下学究,则无不是一副穷酸样。明朝人早就认识到了文人与穷的不解之缘。如袁中道就说:“知交中韵士,即是贫士。富人多非韵人。”⑦但明代文人更喜言穷。如江盈科有诗云:“作吏经三载,残躯万苦余。子钱增是母,宦橐薄于儒。乞米怜腰惯,窥铜笑貌(月檴)。乡书不敢寄,猿鹤恐嘲予。”①此即其例。
当然,穷酸只是与学究为伍,而与那些已有官位的大人先生无缘,如江盈科之言穷,只是一种文人习气在作怪,其实与乡村学究相比,他的日子并不难过。正如朱自清所说,向来说“寒酸”“穷酸”,似乎酸气者聚集在失意的书生身上。得意之后,见多识广,加上“一行作吏,此事便废”,那时就不会执着在书上,“酸气味”是可以洗掉的。②事实确乎如此。明代出仕过的文人,无论其如何说穷,终有基本的田地、房产供其消费。如唐顺之,初时有田百亩,其后增至“盈千”。③又如袁中道,自言其维持其逍遥的文士生活以及养家的经济来源:有供粥之田,可取租四百余石;岁有租银近百金;又在沙市有一宅,售值可置田数百亩。④
今人陈玮论文人道,文人绝非一般舞文弄墨的酸丁秀才,而指具有极致的文人习气的一类知识分子。他将文人气质概括为“五气”,即:书卷气、骨气、正气、义气、清气。⑤这当然是今人理想化了的文人形象。但如果对明代文人作一具体考察,那么酸丁或乡村学究在文人阶层中所占的比重和地位,就不能不给予充分的注意。事实上,书卷气是明代文人普遍具有的一种精神气质,即使乡村学究如何穷酸,他们总是具有一定的文化知识,因这种知识是他们维持生计的基础。文人当然是传统读书人的一部分,故又可称“书生”。这固然是一个颇值得骄傲的称谓,如说“一介书生”或“书生本色”,无不都含有清高的意味。所以,明代的文人墨客大多以贫为清高,进而以清高为标榜。骨气也者,简言之,即傲气。文人无疑是知识的掌握者,而知识又赋予文人以超俗的权力和优越。于是,明代文人也就具有了笑傲王侯、指点江山的传统,潜意识中常凌驾于世俗权力之上。⑥至于正气、义气,亦即临难尽节尽忠,更多的是在道学家之流中可以找到。而继承魏晋以来文人传统的文人,反而具有一种非道德或非规范的特点。即以“狎邪”为例,文人并不视之为大恶。其上焉者,视之为风流雅事,著之诗歌;其下焉者,视之为应酬不可免之事,无伤道德。①这不仅是历代文人的通病,而尤以明代文人为甚。换言之,明代文人一方面追求清雅之事,如书画、文学,另一方面又追求相当世俗化、物质化的生活,甚或追逐声色犬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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