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富差距不断扩大是全球趋势
郑永年 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所长
全球化加速贫富差异
2014 年10 月中旬的,瑞士信贷银行发布了一篇《2014 年全球财富报告》。这篇报告显示全球财富在过去一年中增长了8.3%,达到了263 万亿美元,刷新了历史纪录;但是在全球财富迅速增长的同时我们也关注到,全球的贫富差距都在进一步拉大,因为报告显示,全球1% 的人口现在拥有全球近50% 的财富。
事实上,贫富差异是一个全球化的现象。最近有一本法国经济学家皮凯蒂(Thomas Piketty)写的著作,名叫《21 世纪资本论》,西方世界包括我们亚洲大家都在看这本书。这本书指出,从长历史来看,财富差距拉大是一个大趋势,其实财富差异在任何时代都存在着,有大有小而已;这一波的财富差异主要是全球化造成的,全球化给少数人带来了巨大的财富,但是并没有给更多人带来财富,有些人更是成了全球化的受害者,越来越穷。
全球化给了资本无限的机会、无限的自由,资本流向可以赚钱的地方,但是赚来的钱呢,还是归资本所有,像皮凯蒂所说的劳动所得是很少的一块。对西方世界来说,中产阶级是以前传统产业革命的产物,现在这一波全球化所造成的产业革命使得中产阶级成为“夹心饼”,西方世界的中产阶级所占的人口比例越来越小。
政府要生存,但是政府对资本不能征收很高的税,因为资本是可以流动的,一对资本征收很高的税,它就跑到其他国家去了,于是只能向中产阶级征税,中产阶级本身就已经很麻烦了,还得承受着高税收。那么,为什么会造成这个结果呢?原因出在现在的经济结构上。
现在的经济结构就是富豪经济,经济结构中少数人是富豪,大部分人是比较穷的人。随便举个例子,今天大量的富人产生在金融行业、信息技术(IT)行业。因为过去传统的金融行业是为实体经济服务的,产生了很大一批经理人,于是中产阶级就很大。反观现在的金融行业,你到华尔街去看看,一个投资人、几个投资合伙人,再配上一大批的电脑就行了,所以金融行业能产生很少数的富豪,但是产生不了中产阶级。
包括IT 产业也是一样的,IT 产业中少数人非常富裕,大部分人还是不富裕,因为现在大部分雇用的人所需要的知识水平不用很高,像马云的阿里巴巴也是少数人很富裕,底层员工只解决了就业问题,维持生计估计也没问题,但是要成为中产阶级就比较难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因为全球化,因为产业结构的变化,使得全球性的收入分配不均的问题愈演愈烈。而对中国来说,我觉得问题更大,因为就世界经济史来看,国家早期经济起飞,开始发展之后,它的收入差距本身就会拉大,这也是中国的特点,再加之中国又是全球化的一部分,是全球化的一个主要的动力。所以我觉得收入分配不均问题对中国的挑战更大,这既有传统的因素,又有现代化的因素。
全球性的贫富差距扩大趋势会一直进行下去,因为全球的产业结构就是这样的。对于现在的金融产业,在2008 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以后,人们对整个西方、整个美国和华尔街都很愤怒,甚至发生了占领华尔街的运动,但是也不了了之。除非现在的经济结构、产业结构发生变化,如果不发生变化的话,这种现象一直会持续下去,但是我看不出现在的经济结构、产业结构会马上发生很大的变化。
缺乏社会保障,中产随时可能变穷人
我们可以看到,到目前为止,中国的中产阶级比2000 年翻了一番,已经占据全球中产阶级数量的三分之一了,是非常大的数额,中国目前也是全球拥有中产阶级最多的一个国家。那么这是不是说明中国的中产阶级社会正在形成呢?我不同意这个观点。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要看中产阶级是怎么定义的。一些报告将年收入在1 万至10 万美元的人归为中产阶级,但光是根据一个年收入,其实是不牢靠的。我认为,中国的中产阶级没有那么大比例,当然中国中产阶级的绝对数量还是很大的,毕竟中国人口基数大,但是中国的中产阶级所占的人口比例却很小。不久前,我跟专门研究社会阶层、中产阶级的中国社会科学院李培林副院长讨论过,我们说中国的中产阶级占总人口的比例其实连30% 都不到,只20% 左右,中国在这方面做得并不是很好。在亚洲这方面做得最好的就是日本、亚洲四小龙。它们在经济起飞二三十年后,其中产阶级所占的人口比例达到了75% ~ 80%,正如李光耀先生所说的“从第三世界到第一世界”。所以,我觉得亚洲的东亚模式不仅仅如世界银行所说是一个经济奇迹,更是一个社会奇迹,因为它把中产阶级做大了,消灭了贫穷。
中国实行改革开放已有三十多年,这三十多年间,中国的经济增长比日本、亚洲四小龙还快,但是我们的中产阶级比例为什么只占到百分之二三十呢?中国中产阶级的绝对数量大,但是占总体人口比例太小,这就是中国经济、社会不稳定的根源。那么,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原因是中国的中产阶级没有制度保障。你也许有钱,但是你买了一套房子你就变成了房奴;生了小孩,小孩上学了,你又成了孩奴;如果家中有一个人生了大病,没有好的医疗保障你几乎可以倾家荡产。所以,中产阶级光靠财富来衡量是绝对不正确的。
我看过很多报告,在很多西方人做的报告中,都是只从收入这个方面来衡量中产阶级,这是绝对不够的,还需要从制度方面来衡量,尤其是制度保障方面。中国今天的中产阶级,明天可能就会变成穷人。
制度保障,主要是四块:社会保障、医疗、教育和公共住房。没有这四块保障,中产阶级根本不牢靠。随便举个例子,2011 年中国政府对贫困线做了调整,提高到年人均纯收入2300 元人民币,中国的贫困人口马上增加了3000 万。如果按照世界通用水平,每人每日收入2 美元的话,那中国的贫困人口又会增加很大一部分,中国政府实际上也是承认的,就是中国还没有形成一个橄榄型的社会,穷人太多,只有顶端少数人是富裕的,只占1% ~ 2%,中间的很小,下面一块太大。这就是为什么中共十八大、中共十八届三中全会、中共十八届四中全会十分强调要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原因。我个人觉得,中国共产党的小康社会,就是要建成一个中产阶级的社会。
消灭贫困比缩小贫富差距更重要
贫富分化确实存在,但是这并不是说中产阶级就不能造就了,我自己一直在主张,中国要进行社会改革,要把我刚才所说的四块——社会保障、医疗、教育和公共住房做好。我在新加坡工作,新加坡的贫富分化跟中国一样,甚至比中国更严重,但是为什么新加坡没有穷人?因为新加坡的制度保障做得很好,中产阶级占比很大,虽然有25% 的人比较穷,但这里的穷是相对的概念,在新加坡没有人要饭,也没有人住不起房子,至少有80% 的老百姓都住在政府的组屋里,又加上医疗、教育方面的保障,只是现金收入少一点。新加坡实行的就是保底不封顶,不封顶意味着鼓励更多的人去赚更多的钱,有了企业政府才有税收,有了企业家百姓才能有就业,但是政府要做好保障工作,要把社会保护好,社会稳定了,商业才能正常运行。
我们要正视财富分化这样一个情况,从人类历史上看,没有一个社会是完全公平的社会,任何社会都有财富分化,只是程度上的差别而已。我觉得,财富分化是一个正常的现象,只是取决于财富分化的程度有多大,并不是说中国未来一定要变成一个人人平均的社会,这是不可能的,是乌托邦的,但是我们必须要把贫富分化控制在老百姓可以接受的程度。
今天的中国面临两大移民危机:一个是财富的移民,一个是高端知识人才的移民。这很麻烦,因为财富跟人才,这两种东西任何国家都需要,并且任何国家有了这两种东西,发展就有了保证。另外,还有两种东西哪一个国家都不要,也移民不了,就是权力跟贫穷,如果一个国家不能保护它的财富,不能保护它的人才,只留下权力跟贫穷的话,这个社会就很可怕了。我是非常担忧的,中国的财富流出去很快很多,这方面有很多的报告和的估计,人才也是一样。当然我们国家也在吸引很多的人才,比如“千人计划”,各种不同的学者都有,但是很多高端知识分子还是在流走,这值得我们注意。
为什么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多年,经济发展那么快,中国的中产阶级占比却那么小?一方面,当然跟财富分配不公有关系;另一方面,我认为跟财富流走也有关系。我一直在说,中国的国内生产总值(GDP)越来越高,我们的财富却越来越少。为什么呢?一个国家的青山绿水、地下的宝藏、好的空气、国民健康的身体,这些都是财富,我们把所有这些东西都变成了GDP,但GDP 只是一个流量,没有好的制度保护,GDP 就流走了。中国的财富通过“唯GDP 主义”转换成了GDP,GDP 保护不住又流向海外去了,变成了其他国家的财富,我们的财富便在加快地流走。
其实财富以及人才可能也都是去寻找更好的发展方向。因为这两种东西都是全球化的,是流动的,不像以前在不开放的情况下,不能走。在现在全球化的状态下,政府管不住,要走就走了,这也是各个国家政府之间的一个竞争,看谁做得好,能吸引来财富、人才,在全球化的情况下,大家都用脚投票。中国一直在推进改革,总体来说我觉得从20 世纪80 年代、90年代,到21 世纪中共十八大至今,改革在每个阶段都有,但是改革的质量在变化。学术界公认,80 年代的改革质量非常高,90 年代的改革质量也很高,但是进入21 世纪以后,改革的效果不那么明显了,有问题了。
什么问题?我认为主要是前期的改革是包容性的改革,这种改革所带来的红利,是大部分老百姓都能享受得到的;而后期的改革,是一种不那么包容性的改革,改革的成果被少部分人享受了,大部分人享受不到。
无论是80 年代的改革还是90 年代的改革,改革的设计者都有大局观念,而进入21 世纪以后的改革,主要是谁在改革的问题,利益集团长大了,掌握了改革的话语权,问题比较麻烦。这种改革到了中共十八大之后有了很大的改观,三中全会的300 多项改革内容、四中全会的180 多项改革举措,这些改革又给老百姓提供了一个新的期望,真当是全面深化改革,我希望这些改革跟以前的有些改革不一样,是能让社会的大多数受惠的那种改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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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志武/耶鲁大学管理学院金融学终身教授
中国差不多还有两亿贫困人口,也就是说中产阶级还不够壮大,底层的贫困人口还很多,应该说这是中国的一个当务之急。
——胡祖六/春华资本集团创始人、董事长
贫富分化确实存在,但这并不是说中产阶级不能造就了,中国要进行社会改革,要把四块做好:社会保障、医疗、教育和公共住房。
——郑永年/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