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乍看起来,研究古希腊思想中有关柔和(douceur)概念的计划或许有欠考虑,因此我们无论如何需要对该计划做一些说明。
首先,人们有充分理由认为这一概念是模糊不清的,但他们立刻会看到其词义之一是可以适用于希腊的:这就是柔和一词的内涵意义,它能把苦转化成甜,即愉快。但确切说,这一词义并不在我们的研究范围之内,因为我们要在这里讲的既非自然的柔和,也非古希腊人宣称的一切柔和与缓慢的现象:从看到的温暖的阳光到暗地里慢慢地报仇雪恨。柔和在本书中被视为人类的一种态度并属于伦理的范畴。
虽然这一概念最初期的模糊性被澄清了,但这种所谓的态度却不太好界定。
我们清楚地看到它与暴力、生硬与残酷相对立。但它的外延却依然不明晰——而且因为我们在这里要定性一种现实中的行为,但这一行为的本质却会随着情况的变化而有所改变。一般而言,柔和指的是和蔼可亲的行为方式和对他人表现出的友善。它在不幸的人面前表现为近似于慷慨或仁义一样的品质;在有罪者面前则变为宽容和理解;在陌生人和一般人面前则变成有人性并近似于爱德。同样,在政治生活中,根据与公民或臣民或被征服者的不同关系,它可能是容忍或宽厚。
在这些不同词义的源头有一种共同倾向,这就是友好地对待每个人——至少在人们不忘记履行其他的义务的情况下尽力而为之。事实是,古希腊人有过这种统一的观念,因为所有这些如此不同的词义都可以用praos这个词来指代。它不仅可以涵盖它们的全部意义,而且还涉及其他。
只是这些丰富的词义使它与其他的词语很相似,这些词语可以更精准地表达人的柔和的这样或那么样的态度。如果想表达节制的话,那么我们可以在épieikès这个词上找到;如果讲宽容的话,我们可以在那些表达原谅(suggnômè)的词语中看到;如果讲慷慨的话,那么有philanthrôpia这个词,该词确切说不是指仁慈(philanthropie),而是指,根据让·弗斯迪耶尔的定义,“关于人的善心与善行的一般品格”。这些不同的词在使用时基本上属近义词。
这一概念的范围似乎逐步在扩大。事实上,我们可以说这一研究是在法兰西学院所做的“关于亚里士多德之前的希腊文献中的柔和与宽容”的第一次专题研讨会的一部分:我们很快意识到研讨会主题超越了要研究的术语,并且后来的研讨会的主题被定为原谅(pardon);两年之后一门讲授“什么是宽厚”的课程开设了。
另外,柔和所涉及的这些不同方面都非自发性的。一种柔和的行为一般由感情和道德所激发。这些感情和道德与柔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柔和可以来自于我们对那些受苦受难的人们的悲怜,或来自于我们对他人的尊重,即aidôs。它也可能来自于一种普遍的保留或谦虚的态度,即sôphrosynè。它还可能来自于简单的正义感或对一切滥用的拒绝,即德尔斐神庙的名句“不要过分”所象征的意义。并且它与对运用说服、追求宁静和遵守良好秩序以及对法律与和平的关注相一致。
走上这条危机四伏之路似乎不是什么好的选择,因为论述过这一词义的著作不总是能逃脱厄运。一起研究这些词或这些思想有可能为创建一门关于柔和的哲学做出贡献,但也有可能误入歧途而徒劳无功。
因此我们只限于探究本文开头所提到的那几个与柔和有关的词语,而且还要尽量排除与柔和的语义没有关系的部分。这样,当philanthrôpia这个词指善意(bienveillance)和宽厚时,它就与柔和产生了交集,但当它指慷慨或大度时就与柔和没有交集:尽管这两个方面经常交织在一起,但我们打算只记住或只强调第一方面。
这一切难免会包含一些疏忽或偏颇、一些交叉与重叠,因为这一概念的灵活性和它本身语义的丰富性,也就是说它所涉及范围非常广。
因此我们将根据不同的研究领域把柔和的不同方面在本书的章节中一一讲述出来。然后,古希腊人所感受到的一致性在思想的持续性和这些近义词的反复使用中不应该被弱化——这种一致性亘古未变。
但是,如果这一概念曾经清楚明白地存在于古希腊思想中,那么我们还要思忖一下它是否值得我们进行如此艰难的研究并是否对了解古希腊真的那么不可或缺。
表面上看这并不重要。古希腊人讲正义或讲英雄主义:他们的价值观如此崇高,如此重视集体生活,以至于他们对情感方面的美德不太敏感,而这些美德正与他们的柔和相对应。哲人们很少论及古希腊人的柔和。至于他们对人类生活的看法,我们通过和他们有关的文献了解到,这种看法是历史上最粗犷和最暴力的观念之一。他们的神话都是残暴的。《伊利亚特》是描写战争与死亡的史诗;悲剧可能是最残酷的文学体裁;以无与伦比的现实主义笔触写成的修昔底德(Thucydide)的历史讲述的是一场无情战争在肉体上和道德上的暴力——古希腊的生活并非是柔和的。
对于这一点我们首先可以这样回答:这正是本研究的兴趣点之一。因为关于柔和的标准的开放代表着一种非常引人注目的现象,尽管我们对柔和的诠释与别的价值有所差异并与通常的习惯相左。于是值得我们深思的是,这种开放是如何在一种表面上看起来并不利的背景下发生的。
但同时,这种开放甚至暗示刚刚所描绘的情况只代表现实的一个方面。这一方面也是古希腊人经常强调的,是博学之士最喜爱的,喜爱到有时候一叶障目不见森林的地步。例如,他们认为荷马的世界完全受战争、功勋和竞争这样一些价值观的支配。事实上,这些看法都过于简单化。即使在荷马时代,古希腊人都曾经相信柔和。对这一概念的研究表明,在实际生活中他们从来没有停止过热爱这一价值,而且愈来愈爱。
在两个世纪中发展壮大的雅典文明成为了这一思想在各个领域崛起的有力证明。在其不同形式下,即风俗中的柔和、政治上的温和、耐心、容忍、忠心,柔和突然在五世纪末变得至关重要。
但这并非一帆风顺。在城邦里,柔和会使人们过于宽容和放任。在道德方面,柔和很容易变得让人怀疑:如果它与正义相对立的话,那它是不是就应该被否定?如果它与政治上的算计相符合的话,那么它是不是就与野心和奸诈无异呢?因为总而言之,人们可以为了诱惑或者征服而装得温文尔雅。因此政治家和道德学家的观点可能迥然相异,同样对于民主与专制的看法也不尽相同。四世纪曾尝试走过所有这些道路、估量过风险、细分过区别并大概形成了一些学说。
然而,通过这些辩论,柔和从未停止过迈向胜利的脚步。它被排除出一个领域,但却又在另一个方面开花结果。很快,受它启发而形成的美德变成了与野蛮相对的文明的象征和代表古希腊特点的符号。我们最终在普鲁塔克的著作中重新发现了这些无处不在并受到赞颂的美德。在这一方面我们甚至可以说,柔和不仅在古希腊人的意识与最基本的价值当中独树一帜,而且它就是古希腊理想的最大特点。
总之,随着我们研究工作的深入,柔和这一概念在古希腊的重要性越来越清晰:它是从各种各样证据的堆叠中脱颖而出的。这样以来,我们坚决拒绝接受现成的理论似乎是合情合理的,这些理论要么认为古希腊人所崇尚的柔和的各种形式受到过外来思想的影响,要么把这些古希腊形式与其他那些更丰富、更受推崇的形式对立起来。
因此人们通常认为,与君主的柔和相关的主题都受到过东方的影响:君主对于他的臣民们来说就如同父亲、牧师,其使命就是来拯救弱者。当这些思想在托勒密王朝的君主身上被发现时,人们认为是受到了法老的影响。当这些想法被应用到《居鲁士的教育》中时,人们认为受到了亚洲的影响。事实上,东方的、犹太人的和埃及人的慷慨似乎具有与古希腊人的慷慨不同的特点,并且如同在那些社会地位极其不平等的国家里一样,慷慨似乎针对的是卑微的人们。
但是,如果这种对照真能给既非仁慈又非善行的古希腊柔和带来一丝曙光的话,那么这种区别恰好就是其特性的保证。而且对于注意仔细倾听古希腊见证后续部分的人来说,这些唯一属于柔和的见证的连续性为柔的存在提供了有力的证据。因此严格说,色诺芬的情况可能留下了一些不确定性,但我们可以怀疑在《居鲁士的教育》中东方真正的影响有多大,而且当我们看到在色诺芬不带任何东方色彩的其他作品中也能找到相同的思想观念时,这些怀疑就进一步被加深了;当我们把这些作品与伊索克拉底的作品进行比较时,这些怀疑又变成得确信无疑。难道有比伊索克拉底精神更纯的古希腊精神吗?然而,他比色诺芬在关于理想的君主及其柔和的描绘方面走得更远。他关于柔和的思想似乎是在对五世纪的经验的直接反对中诞生的,正如修昔底德曾经描述的那样。因此我们必须接受这样的事实,即关于君主们的柔和的主题原则上还是古希腊式的,尽管它有可能在与其他民族的接触过程中被丰富和被细化。总之,它在从荷马到普鲁塔克的希腊时代是自主发展的。从四世纪开始,它很清楚地被写成学说和论据,这一清晰性也似乎是希腊所特有的。
从东方的善行到拉丁的“人文”或humanitas,我们发现它们如出一辙。这一概念所提到的一切整体性和真正文明的东西都被西塞罗精辟地阐述过。并且事实是,希腊语中没有一个完全对应的词。因此我们在这里又发现了一个有趣的区别。可是,如同在前面的情况中一样,见证的连续性本身大大地加强了这些词中的每个词的影响,并且我们看到,在希腊语中连续出现的词语,如philanthrôpos和后来出现的意义更广的副词“以人文的方式”或“以不太人文的方式”,导致了它的意思接近拉丁文。最近所发现的米南德的戏剧就有力地证明了有一些人所写的关于这方面的东西。对这些文本的研究最终恢复了古希腊作为这些被后来其他人所诠释的观念之始祖的地位。如果说西塞罗的拉丁语中的barbarus指的是缺乏人性的话,那么古罗马人把这种人性与他们的风俗习惯相对立,这已经是古希腊语中赋予“barbare”的词义,它那时与古希腊语的“人性”相对立。对于古罗马的“宽厚[clémence]”也是一样,这个词语不是古希腊语的,但它首先指的是被古希腊人承认的古罗马人的一种美德并至少与他们的“柔和”的一个方面相符合。古罗马人能够给这种“人性”或者“宽厚”赋予一种个性色彩:无论如何,他们得到了它们,而且是直接从古希腊遗产中得到的。
相反,这种柔和的观念与基督徒的差异非常大。在古希腊人所依仗的简单的柔和与纯粹的爱德或纯粹的爱之间横亘着一条鸿沟。如其他的区别并胜似其他区别,这种区别让我们能更好地抓住希腊的柔和所特有的内涵。它同时也让人们能看清一种道德的局限性,这种道德一直或多或少把城邦作为自己的传播范围,即使当城邦所扮演的角色越来越微不足道的时候依然如故。可是,还是在这里,如果古希腊的柔和与基督教之爱相比显得很渺小的话,我们会惊讶地看到基督教的作者们实际上借鉴了古希腊的传统。教会的神父们、红衣主教们和帝王们采用了希腊的传统术语并复制了它的论辩术。尽管古希腊的柔和远不同于基督教的理想,但它最后却渗透到了基督教实践与道德的方方面面。
柔和一开始有点像一名擅入者闯进了古希腊思想之中,但最终却成了这种思想的一个重要主题。要研究它,我们首先应该确定所有那些被普遍接受的观念,这些观念既是关于希腊的道德的,也是关于这一道德与其他相关文化的关系的。
或许,柔和的这种影响在我们这样一个无情而冷漠的时代还是一个非常值得深入探讨的题材:毋庸置疑,这一附加关注点,如果有的话,也只是一种巧合。我们看到,科学层面上的论证本身足以说明进行这样一次研究的必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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