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培:中国人道德修养读本》:
戒谤毁
人人都有是非之心:对的就说对,错的就说错,这是很正确的。人们都有赞赏好人好事,憎恶坏人坏事的情感:善待善者,恶待恶者,这是很正确的。只是一件事的是与非,一个人的善与恶,其中的关系很复杂,我们一时的判断,常常不能作为定论。我们所判断的对或者善,有时候并不恰当,这种害处还算小。而我们所判断的错或者恶,如果不恰当,那么害处就会很大。所以我们评论一个人,只要不是关系到公共利益和责任,就尽量宣扬他的对与善的地方,而掩盖其错与恶的地方。即使不能掩盖,那么见到他们的错就否定,见到他们的恶就斥责,也就可以了。如果本来就没有什么错与恶,而是自己虚构的,或者别人的错与恶并不严重,而自己却故意夸大其词,那就是诽谤。诽谤,是我们应当禁止的。
我们来探究一下,诽谤的动机到底是什么呢?是嫉妒别人的名誉吗?还是以为别人的失意有利于自己?还是别人与自己有仇,而以诽谤来中伤别人?所有这些,问问良心,没有一个是可以这么做的。那些诽谤别人的人,常常不能陷害别人,反而害了自己。汉代的申咸诽谤薛宣不孝,薛宣的儿子薛况的门客杨明在宫门外打伤了申成。御史中丞认为不能以平民百姓的争斗来论,要把薛况处以死刑。朝廷大臣认为,不以正直之心对待别人而遭到报复的,应该与施加报复的人同罪,最后竟被免掉死罪。今天文明国家的法律都会规定,如果有人无故被人诽谤,那么被诽谤的人有权要求赔偿损失。这足以证明诽谤者刚好害了自己。
古代被诽谤的人,大都采取不申辩的态度,也就是所谓:停止别人的诽谤,最好的办法是进行自我修养。汉代的班超在西域,卫尉李邑向皇帝上书,陈说经营西域不可能成功,又极力诽谤班超。汉章帝大怒,严厉责备李邑,命令他到班超那里听从班超的命令。班超就派遣李邑带领乌孙国的人质回到京城。徐干对班超说:“李邑以前诽谤您,想破坏西域的事情,现在为什么不依据诏书把他留下,派别人送乌孙人质呢?”班超说:“因为李邑诽谤了我,所以今天派他回京城。我自问内心无愧,何必怕别人的议论呢?”北齐时的崔暹对文襄帝高澄说,应该亲近信赖邢劭。邢劭不知道这件事,瞅准机会诽谤崔暹。文襄帝很不高兴,对崔暹说:“你说邢劭的优点,而邢劭专门说你的缺点。邢劭真是个糊涂人。”崔暹说:“这都是事实,邢劭不糊涂。”这些都是很好的例子。虽然受到诽谤却不申辩,固然是品德非常高尚,但从诽谤者一方面来看,不是更加无地自容了吗?我们不必问受到诽谤的是什么人,但却不能不杜绝诽谤。
戒骂詈
我们中国人最容易犯的毛病,是不是骂人呢?从来不认识的人,在无意之中,偶然相互之间有点摩擦,或者是推车挑担子的时候,一不小心,彼此相撞,互相道歉一下就可以了结的,却破口大骂,很长时间都不能停止。还有朋友亲戚之间,讨论事情意见不和,接着就会大骂,或者是骂对方为牲畜,或者是侮辱其家族祖先。这种情况,从北边的河北,到南边的浙江、广东,大体上都一样。
都是人,却用牲畜互相责骂,这是什么道理啊?根据生物进化史,人类不过是哺乳动物中进化得比较先进的;而爬行动物实在是哺乳动物的祖先。所以发育二十八天的人类胎儿,与发育天数相等的狗胎、龟胎十分相似。然而,骂别人为牲畜,是说别人进化的程度较低吗?但大多数人,其看法并不是这样的。汉代的刘宽曾经招待客人,派家奴去买酒,过了很长时间,家奴却大醉而还。客人不能忍受,骂家奴说:“畜生养的。”过了一会儿,刘宽派人监视家奴,怀疑家奴一定会自杀,他对周围的人说:“他是人啊,有人骂他是畜生养的,还有比这更严重的侮辱吗?所以我怕他自杀了。”还有前秦苻坚时,王堕性情刚直,痛恨董荣犹如仇人,从不和他说话。王堕曾经说:“董龙是哪里来的鸡狗,让这些国家的精英和他说话?”(龙是董荣的小名)董荣听说后羞愧愤恨,于是就劝苻坚杀了王堕。行刑的时候,董荣对王堕说:“你今天还敢说我董龙是鸡狗吗?”要么自杀,要么杀人,古人的反应就是这么的激烈。而今天的人,却以这种方式互相责骂,而且一点也不觉得反常,为什么呢?
父子兄弟,一人犯错,别的人不应该受牵连,因为对一个人愤怒,而侮辱他的家族,有什么道理呢?古时候,卫国的孙蒯在重丘饮马,毁坏了饮水的器具,重丘的人骂孙蒯说:“你父亲是一个暴虐的人。”齐威王被周安王责备,于是愤怒而骂他说:“呸,你母亲是一个奴婢。”这是古人骂别人父母的例子。那些脏话,只有在嘲笑戏弄的时候才有。《抱朴子·疾谬篇》说:“嘲笑戏弄的话,有的涉及到祖先,直到妇女。”作者对这种做法严加责备并非常痛恨。陈灵公与孔宁、仪行父和夏徵舒的母亲私通,他们一起到夏徵舒的母亲那里饮酒。陈灵公对仪行父说:“夏徵舒像你。”仪行父说:“也像您。”陈灵公最终因为这些事而被夏徵舒杀死。而今天的人却以这种话互相对骂,而且显得非常自然,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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