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节流布——在东亚
公元840年阴历七月,日本求法僧圆仁(793—864年)自五台山(在今山西)西南行赴唐都长安。在该月十五日的巡礼记文中,他描绘了太原府居民汇集崇福寺参与鬼节的一派繁忙景象:
“十五日,赴四众寺请,共头陀等到彼寺斋。斋后,入度脱寺巡礼盂兰盆会。及入州见龙泉。次入崇福寺巡礼佛殿。阁下诸院皆铺设张列,光彩映人,供陈珍妙。倾城人尽出来巡礼,黄昏自恣。”
唐代,通常按佛教说法称“鬼节”为“盂兰盆”。此节将僧、俗与祖先的利益系于诸象更新的年度节庆中。城中大半居民乃信仰无定的俗人,通过供养僧伽来求得度脱祖先。施主布施佛教三宝而生功德,功德献给施主的先人,先人获享功德而转生佳趣,并于他世的天堂或阴间地府蒙乐。
事实上,可能是冥间生灵的惨状赋予该节“盂兰盆”这一听来怪异的名称(中古汉语:wu lan bwэn)。中文中此语无确切含义,千百年来多数中土人士一直认定此语出自汉语音译的外来词汇。流行的理解是“盂兰”为一外来语,描绘倒悬于冥间地狱中的人们的可怜命运,“盆”属中文词,指放置供品的钵或盘。因此,常用“盂兰盆”指意在度祖先脱离地狱倒悬之厄运而置放供品施与僧众的“钵”。
七月望日供施僧人颇为灵验,因该日乃僧伽结束三个月的安居之时。安居中僧人断绝尘缘,进行强化坐禅修行,修行最后以圆仁提及的佛教仪式“自恣”告终。“自恣”时僧人要在众僧面前坦白个人破戒犯规的行为并加以忏悔。僧众在安居中积蓄了法力,通过与俗人往来予以释放。此外,该节举行恰逢秋收。因此,鬼节不仅标志着僧众与祖先象征性地过渡到新的存在形式,同时也预报了植物一轮生长周期的结束。
中国中世纪的鬼节一导论鬼节适值满月、季节交替、秋收、僧众苦行的高潮、祖先再生以及乡里聚会,中国中世纪社会上下各个阶层的人士都大张旗鼓地欢庆这一节日。圆仁记载840年华北大群百姓艳陈盛饰,供施靡度。该节与传统行事的结合从殷尧藩(约814年)暗指占卜这一悠久的民俗行事中可以得到证实。他在一首鬼节时作的诗中说:
“扫坛天地肃,
投简鬼神惊。”
在南方,宗懔(约498—561年)对乡村岁时风俗的记载描述了此节,甚至也涉及节庆的喧闹气氛:
“七月十五日,僧尼道俗悉营盆供诸佛寺。按《盂兰盆经》云,“有七业功德,并幡花歌鼓果食送之”,盖由此也。……故后人因此广为华饰,乃至刻木割竹,饴蜡剪彩,模花叶之形,极工妙之巧。”
如果鬼节是仅限于地方性的崇拜现象,它将难以流传后世。鬼节与僧团在仪式及物质上的联系保证了它在佛教史学中的地位,而它在祖先崇拜及乡里中的关键作用又确保它延存至近代。在中国进一步显示此节日传播的是皇帝与朝廷的介入。有唐一代一半年份中,都城及州道的敕赐寺观中对僧众道士的七月供养均由国库出资,来为万民祖先祈福。不过,整个帝国里最显赫的祖先则通过天子私下举行的仪式而蒙褒扬佑助。请出保存于宗庙的先帝神座,并将饰以金翠的盆供予他们。多数年份中,皇帝祭祖礼毕,则驾幸城内大寺参加节庆。德宗(779—805年在位)791年作的一首诗中称章敬寺为“禅扃”,此例透彻地阐明了宗教、仪式与政治在皇帝鬼节活动中不可或缺的位置。诗云:
“招提迩皇邑,
复道连重城,
法筵会早秋,
驾言访禅扃。”
中国中世纪社会中随处可见的鬼节不单是帝国境内上及皇帝下至庶民所欢庆的具有多重更新性质的仪式,与节日相连的神话同样也吸引住了中世纪中国人的想像,它表现在多种类型的文献中,从口头传说到文言写就的藏内佛经。
多数人通过职业说唱者所讲的散韵相间的变文了解节日的故事。唐代这类流行的说唱中最出名的题为《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以下简称《目连救母变文》——译者注。,盂兰盆是它的主题。该变文讲述一名叫目连也作目犍连、目乾连——译者注。(梵文Maudagalyyana)的佛弟子寻找亡故双亲之经过。目连在佛弟子中神通第一,他施展法力试图找到双亲,先上天后入地。目连见到其父在梵天享乐后,又穿泉门踏访冥间。他为觅母亲青提而步步深入冥间堂奥。沿途所遇的冥间官司见目连能腾空而起,法力非凡,故待之谦恭,但他们无人知晓其母堕于何处。
《目连救母变文》利用写作技巧与内容勾画出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冥间画面,这幅画面既饶有趣味又启益心智。听众一开始便知青提堕入地狱最底层——阿鼻地狱,她因前世为恶在彼受罚。不过,全文的焦点集中在目连的游行上,游行过程中将中国民间宗教中的冥间地狱描绘得淋漓尽致,令人胆战心惊。目连遇到阎罗王、地藏菩萨、五道将军、太(泰)山都尉使者及他们的众多左右。当看到牛头狱卒逼迫罪人渡冥间大河时,目连感到战栗;得知人们束手抱炽热铜柱胸膛坏烂时更令他颤抖恐惧。到目连确知青提堕入阿鼻地狱,其身为四十九道长钉钉住时,故事已近尾声。此刻佛陀介入,推倒狱墙,放出狱中罪人,使之转生佳道。
同样是在故事的最后几个场景中,盂兰盆明确地加入情节中。青提堕为饿鬼,咽细如针,无穷食欲难餍。事实上,目连试图借通常祭祖的方式为她奉献食物,但食物至其嘴边就化为猛火。为拔青提出此厄运,佛陀创设盂兰盆节:他告目连,七月十五日僧众安居终了时,备盂兰盆斋。佛陀还说未来世中其他孝子奉持是法得度脱祖先。故事以青提生天结束。
中世纪其他形式的文献中讲述的该神话与民间流行的故事大相径庭。中国佛教藏经所收的两种经典——《报恩奉盆经》与《盂兰盆经》均无刑罚与折磨,甚至也没有地狱基本结构方面的内容。这些资料也未述及目连“巫”一般的腾空及青提的身世,而是集中于佛陀创立盂兰盆节的经过。佛陀关于举办该法事的教谕被详加铺陈,尤其强调僧众作为子孙及祖先间中介的角色。两部佛经通过指出七月供养源于佛陀的授意而使之合法化,它们反映出僧众及有明确佛教信仰的听讲者的兴趣。
唐代,《盂兰盆经》也是僧众在给感兴趣的俗众讲经时所用的一种流行经本。《盂兰盆经讲经文》(约850年)现存部分详尽阐释了“孝”的问题。《盂兰盆经》的注疏很多,11世纪以前至少有六种,各种注疏中也讨论了子嗣对双亲的责任及长辈(特别是母亲)对晚辈的恩情。一些注家以文雅的笔触对经文做了贴切的诠释,而其他人[如著名的宗密(780—841年)]则充分利用各种中国传统文献来证明鬼节以何种方式实现了中国宗教的根本理想。
考虑到目连神话与据他的事例创立的仪式的力量影响了中国中世纪宗教的形态,看到鬼节的神话与仪式存在于其他时期与其他地区也就不会奇怪了。唐代变文中对神话更为生动的叙述成为众多戏曲、善书与宝卷创作的题材,所有这些为前近代中国的民间娱乐提供了新形式。至资料允许对地方历史进行切近观察的时期,可以清楚地看到,节日本身长期以来与祭祀道教诸神的中元节的行事纠结在一起,并带有浓重的地域色彩。18世纪初纂讫的一部类书注明七月节有多种名称:“盂兰盆”、“鬼节”、“中元节”、“放焰口”、“普度”、“抢孤”、“送麻谷”及“瓜节”。一些地区在佛寺及道观中操办仪式,另一些地区则举办于墓侧、宗祠及家宅内外。荐物除供养僧伽物品之外,还包括谷物、甜瓜及其他时令鲜果、饼、大米、酒、香,以及蒸面做羊形等。某些地区焚纸钱、纸马供奉祖先,而其他地方(特别是中国南方)则放河灯。近代在中国文化圈内的各处都可以见到这种或那种形式的鬼节,从爪哇的祭鬼仪式到夏威夷的普度仪式。
中世纪鬼节由中国传至广大的东亚,源于目连的风俗在这些地区也显而易见。从15世纪的文集《月印释谱》看,朝鲜散文初创期便出现了目连传说。18世纪晚期关于朝鲜岁时风俗的记载记录了七月十五日举行的两种节庆:一叫百种日,另一个叫亡魂日。节庆时百姓荐果品、酒浆及其他食物与亡亲之魂。
再往东,早在606年,盂兰盆节便已成为日本宫廷佛教的一部分。史乘云:659年七月十五日,“天皇诏群臣,令都城诸寺讲《盂兰盆经》以报七世祖先之恩”。保存在奈良正仓院的寺志使我们得以窥见盂兰盆的实际操办,所见不多却令人心动。747年大安寺清单逐项记录了数额不等的花销:在属于寺庙的全部6473832元中,用于盂兰盆的费用达17510元。其他资料证实对8世纪日本都城佛寺的经生来说,七月的确繁忙,以该月十二至十六日为最,此间《盂兰盆经》与《报恩奉盆经》新写卷需求量很大。日本文献中目连游地狱的故事在不同资料里有众多变化,这些故事收在1407年由僧人玄栋编纂的印度、中国与日本传说汇编《三国传记》中。当代日本,该节盛行于民间,七月诸事暂止以便民众能及时返家参加“盆舞(盆踊リ)”。一位旁观者记下距东京不远的一个村庄的情况:
“与冬季中的新年休假相对应的是夏季中的“盆假”,它也是一年中两次结算日之一,届时人们偿还债务,支付佣人工资,八月望日的万灵节时二三个晚上跳舞不休;围着疯狂的鼓手,外圈这么跳,里圈那么跳,兼次郎体态丰满的寡妇在亢奋的氛围下精神焕发,大家都意识到实利的长子与坚太郎的女儿转到一起时两人眼中的火花。年轻男子轮流跳入鼓手圈一展歌喉来显示自己,他们个个力争在音度及颤音的复杂程度上胜过前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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