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涩小语》:
一方水土一方文 近日在读刘绍棠的《蒲柳人家》集,感觉其语言真的是特别有灵性。明明说的都是家长里短、瓜棚豆架的小事,却有一种话本小说的味道,因为刘绍棠的语言是紧凑的,何大学问到“口外”一趟,就有一种百万曹兵大战长坂坡一般的力道。俗白的语言连珠炮似的,读在心坎里,就像庞各庄的西瓜,拿刀抹了条缝,指甲一掐,“咔”地裂开,沙甜的;又像木桨一下一下搅和着北运河的水,一放、一提,溅起个水花儿。
为什么读着亲切?我想因为刘绍棠就生长在通县,作品里“京味”,或者说,至少是“北方味”十足,让我这个北方人有了共同语言。
转观今年新评的茅盾文学奖,5部作品,4部是江南文学,因此,又被戏称为“江南文学奖”。5部书里我只看过一部,也就没有资格评论“这次的奖怎样怎样”。就说说我唯一看了的金宇澄的《繁花》。说写得不好,那真是冤枉人家;但我确实难以接受这本书的语言,软软的沪语,絮絮地向你念叨着厨房、菜场里的家长里短,写20世纪60年代的那部分还好,感觉有历史感,起码可读;可写当代的部分就彻底难以接受了,感觉充满了当代人浮躁的欲望,所写无外乎饮食男女,关键是,依然是沪语叙述,没有共鸣。
也真怨不得金宇澄,他自号“上海爷叔”,本来就是那种生在弄堂口听“夜里厢新闻”,饿了吃老正兴虾仁面、吃西餐去上“红房子”的老人,他写的,也是儿时的记忆与家乡的风物。
文化,真的是个天堑。梁实秋说,若是北京教授,一定是长须长衫,烟斗香片,一拱手,微微一笑: “兄弟在燕园(清华园)有几个钟头的课。”木长凳上二两白干烧羊肉,高吟诗词;若是上海教授,则西装革履金边眼镜毛边纸名片,万国饭店四楼阳台司康饼牛奶,伴着舒伯特诵《奥赛罗》,极言“京派”与 “海派”差异。《繁花》里的孩子,那都是看着芭蕾舞长大的,张口闭口威尔斯亲王巡洋舰排水量多少,主炮口径几何,怎的就输了“俾斯麦”号。在假期首届中学生传统文化论坛上,认识一位天津实验中学的同学,我本以为他属北方文化圈,不料他跟我讲:“ 我们天津是港口,‘洋’惯了,像我们这样,小洋楼里长大,听着西洋音乐,对这传统文化,懂得可真不多。”这就跟我的童年有了差异,我看的是《三国演义》《水浒传》《智取威虎山》等小人书,听的是评书、相声,还学会了里边的贯口包袱,大概现在的文笔也受了好些影响。在紫竹院里吃早点,在未名湖边玩泥巴、捡树枝。冬天在积雪的交大芳华园里凝神屏息毕恭毕敬地走,煞有介事地自言自语:“我来请杨继业老将军出山,保境安民……”所以,不要说老舍、汪曾祺、刘绍棠的文章,就是孙立哲纪念史铁生的文章,天马行空,那语言风格都令我迷醉——因为亲切。
北京奥运会开幕以后,我眼睛因散瞳,怕强光,出门要戴墨镜,看不了电视,便打开广播听奥运会,上午10点调到106.6兆赫的“文艺之声”(现在彻底变成“娱乐之声”了)听袁阔成讲《三国演义》:“ 火箭?地对空?空对空?嗨!不是那个呀!周郎用的,那是燕翎箭,尾巴根儿上擦团油膏子点火。”杜丽气步枪打丢了中国首金,她妈妈说:“回家我还给她包饺子!”那是2008年,那年,我9岁。“刘子歌冲在了最前面!焦刘洋!紧随其后!”若是评书没听够,晚上6点还有重播:“后主也哭成个泪人儿了:相父死了,我可怎么办啊?”老爷子现在也走了,85岁,挺想念他的。
若总结一条南北作家的最大差异之处,便是语言节奏上的南慢北快。像《繁花》就属于那种情节推进慢的、语言掀不起什么波澜的。反观一些北方文化底子很浓的书,像《狼图腾》,虽说那里面对农耕文明的贬低是否妥当还有待商榷,但至少狼群逐马那一节,语言节奏之快、情节之紧张,如万马奔腾,以至于我第一次看的时候真的是忘了自己身在何方;再比如莫言那本《檀香刑》,用的也是方言,但一点儿没有距离感,那种绝无仅有的语言风格,像极了苍茫大地上的慷慨悲吟。
其实,语言节奏有快有慢,盖因每个作家写作时的意识不同。现代文学有个专业名词叫“意识流”,就是说人的意识是流动的、飘忽不定的和有跳跃性的,而作家的任务,便是真实地展现主人公的意识和自己的意识。这样听来,倒也不那么高不可攀。前两天在学而雅书店等人时,拿起了译林出版社出版的“天下第一奇书”《尤利西斯》(译林版所有精装名著都被书店加了封套,只这一本没加,大概卖家也以为这书乏人问津,不怕弄脏弄坏),正文没敢读,只读了萧乾的前言和文洁若的后记,发现这书真是不一般,仅注释便加了2400多条,10万余字。不过再翻一翻,这注释加的多是古希腊神话、西方历史、天主教《圣经》故事、爱尔兰民俗等,其实,意识流并不可怕,真正难懂的,恐怕还是文化差异及文化差异所带来的思维方式差异吧!像老舍、汪曾祺、刘绍棠这些作家的作品,我们还是不会觉得其中有什么意识流的,因为其中的语言和我们平时的思想、说话、写作都是一样的,可谁又能说这些作家不是意到则笔到呢? 所以,一方水土一方文,一个人身处的文化圈真的会影响其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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