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胸中有物,
格格欲吐
清光绪二十年(1894),岁次甲午。小寒大寒又一年,腊月二十五(1895年1月20日),大寒之日,已是小年了,天气奇冷,滴水成冰。室内虽有暖炉,奈何人的心里冷冰冰的,寒气逼人。
夜深了,严复犹独坐几前,反复默诵《拟天马出西北》诗句:
天马出西北,磊落精权奇。
闻有圣主求,能为苜蓿羁!
这是不久前写赠给吕秋樵(增祥)的。他的思绪一向似天马行空,浮想联翩,拟人自况,逾越这局促的“观我生斋”,在广袤的天地间驰骋。他想象,他描述,他既是胸有雄兵百万的将军,又是追风神骏,“鸣镝起边城,羽檄日夜驰”,喜见“天子顾我笑”,“贵在报所知”啊!
“绛纱谅无有,苜蓿聊可嚼。”古人唐庚得知被委任凤州教授之职,欣喜地写下了这诗句。尽管没有锦衣玉食,生活清苦,但是,究竟是被认可,被授予职位了啊!读书人最高的要求不就是上报明主吗?严复感同身受。
过了年,严复就四十有二了,虽然四年前已被任命为天津北洋水师学堂总办(校长),但是,终究没有经过科举,没有功名,没有进身,没有名分,说话没有分量,“人微言轻”,不被重视。尽管自己一直认定科举戕害人才,然而,不能不从俗,不能不迁就这百千年来的因袭陈规。光绪十一年(1885)乙酉,严复屈尊就驾,以三十三岁年长之身,与二十岁的童子一道参加科举。满以为可以手到擒来,谁知命运偏偏作怪。竟然连续四次名落孙山!八年穷经皓首,落得个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再执拗的严复,终于觉悟到不是命运不济,而是科举与他无缘。他纵然胸藏锦绣,却不能与科举合拍,不能适应科举的需要,不能讨得主持科举的考官认可,科举笃定要将他拒之门外!他除了摇头叹息,还是摇头叹息。自从光绪六年(1880),二十八岁,应李鸿章要求来到天津兴办北洋水师学堂,已经有十四年,一晃间,已经跨过了中年的门槛,壮志未酬,回首往事,岁月蹉跎,空有满腹经纶,无人赏识。当前,似乎迎来一个转机,闻听当今圣上光绪皇帝亲政以来,求贤若渴,访求富国强兵之策。他向挚友倾吐自己的希冀。吕增祥是挚友,又是亲家,是长子严璩的岳丈,严复向他坦露胸襟:只要能够一展平生抱负,哪怕只有苜蓿菜蔬果腹,那又何妨?不求居庙堂之高,只要圣上能够眷顾,身处江湖之远,也当忧国忧民,一展胸襟,向皇帝进言,贡献赤忱,呈述救国良方。那将是何等惬意,何等快慰?“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果能如愿以偿,何异于天马行空!
突然,窗外传来隐隐雷声,严复一震,谛听之下,果然是滚滚雷声。此时,大寒刚过,惊蛰未到,惊蛰前闻雷,实属少有。冬日鸣雷,这是征兆,这是天人感应!
想到这里,严复扫了一眼书案上的玳瑁书镇。书镇是他自制,左下角标明“严复清玩”,是他喜爱之物。那上面镌刻的修、正、仁、和四箴铭,更是他多年修养体会的结晶。“和”的箴铭:“日升月和,乾清坤宁,吉享交泰,天地感应。”
古书屡屡提到上天异常迹象,预示着人世的非常变化,本朝和历代都有先例,都有应验。天人感应,不无道理。汉武帝元光元年(前134)下诏征集治国良策,以变古创新。这位雄才大略的皇帝说:“朕欲问大道之要,至论之极。”他不只是想得到具体方法策略,他谋求的是强国的根本大计,是治世的指导思想。一代大儒董仲舒应运而出。董仲舒主张天人合一,天与人同类相通,相互感应。天能干预人事,人亦能感应上天。违背天意,不行仁义,天会出现灾异,给以谴责和警告;政通人和,天降祥瑞给以鼓励。他在《春秋繁露》中鼓吹,“天之不可不敬畏,犹主上之不可不谨事”。“世治而民和,志平而气正,则天地之化精而万物之美起;世乱而民乖,志僻而气逆,则天地之化伤,气生灾害起”。他赢得了汉武帝的赏识,独尊儒术,巩固了千百年来的封建统治。
严复扫了一眼桌上的茶盏,一盖、一碗、一托,三件器物成一个完美的组合,缺一不可。这就好比天、地、人和谐统一啊。董仲舒鼓吹天人合一,于中华文化,于维护封建治理,功莫大焉!但是,董仲舒力主尊天、尊君,也窒息了后世对科学的探求,遏制了对民主的探索,实不敢恭维。不过,严复眼下向往的是有汉武帝那样的明君,能够像赏识董仲舒那样,采纳他的救亡图强的良策。
甲午之役,堂堂中国败于蕞尔小国日本,不免令人气短,叫人沮丧。然而,“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经此一事,国人猛醒,变法图强之声四起,街坊巷闾,达官士子,谈国事,议维新,势不可挡,中国必将变化,中国不可不变化!“今日中国不变法,则必亡是也!”可惜,眼下,人人以谈变法维新为时髦,但是,多数人只知热衷于修铁路,办工厂,购兵轮,买枪炮,以为这是维新要务,却不知这只是皮毛,远非根本。康有为、梁启超辈倡导变法维新,颇为得力,颇有成效。然而,他们有没有想到,积重难返,牵一发,动全身,变法谈何容易?不从根本上变起,怎么能够成功?“变法之难,一思变甲,即须变乙,至欲变乙,又须变丙。”看不到这些,以其昏昏,何能使人昭昭?“毫厘之差,流入众生识田,将成千里之谬”啊!想到这里,严复“觉一时胸中有物,格格欲吐”。“不揣浅狭,意欲本之格致新理,溯源竟委,发明富强之事。”他要以自己的真知灼见,撰写文章,引起明君、当政者的注目,唤起民众觉醒。
严复卷起袖管,慢慢研墨。古来书家有“磨墨如病夫”的比喻,他先用清水洗净了宿墨,然后耐心地、轻缓地细细研墨,一面心中打着腹稿。
远远的天边,又一阵雷声滚滚而来。严复再次被深深触动了。他文思如潮,佳句连涌。文句不期而至,准确说,是长久酝酿于胸,一发不可收拾。
严复用笔饱蘸浓墨,在纸笺上疾书题目,五个大字:“论世变之亟”。一笔一划,力透纸背。一言一字,发自肺腑。
啊呀,国人赶快警醒吧,今日中国,面临自秦朝以来前所未有的危机。日本倭寇已经侵占安东、大连、旅顺,威海卫也危在旦夕,这还不过是一点端倪,一个开头。俄国、法国、英国、德国虎视眈眈,环伺待机,随时都会猛扑过来。他们想要什么,还用说吗?还忍说吗?列强要把中国瓜分豆剖了啊!
严复展开纸笺,执笔蘸墨,字斟句酌,落在纸上:
呜呼!观今日之世变,盖自秦以来,未有若斯之亟也。
噫!今日倭祸特肇端耳。俄、法、英、德,旁午调集,此何为者?此其事尚待深言也哉?尚忍深言也哉!
严复挥毫疾书。
好砚,好墨,好笔,好纸,写来得心应手。唐人孙过庭的《书谱序》,推崇“五合”之说:“神怡务闲,一合也;感惠循知,二合也;时和气润,三合也;纸墨相发,四合也;偶然欲书,五合也。”严复颇有同感。孙过庭讲的是书法,而写诗做文章也同此一理。有感而发,纸发墨,墨宜纸,“五合交臻,神融笔畅”。“得时不如得器,得器不如得志。”眼下,得天地感应,胸中有物要吐,下笔千言,如江河直下。
今天中国遭受日本侵略,不是一朝一夕的原因,而是由来已久!
严复开宗明义,展开议论:“今日中倭之构难,究所由来,夫岂一朝一夕之故也哉!”今日“我四千年文物声明,已涣然有不终日之虑。逮今日而始知其危,何异齐桓公以见痛之日,为受病之始也哉”。时至今日,中华古国的文明已然如冰遇热,迅速分解融化,有等不了一天就将不复存在的危险。人们这才知道危亡将至,一如齐桓公初听到扁鹊告诉他有病,病在肌肉,他不加理会,不往心里去;当扁鹊警告他有病,病已发展到血脉,他仍然不以为意,掉以轻心;当扁鹊再次警告他有病,病已侵入肠胃,他依然麻木不仁;直到他感觉到病痛的时候,找来扁鹊,扁鹊诊视后,惋惜地告诉说:病已深入膏肓,为时已晚,“疾不可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达之不及,药不至焉”,严重到无可救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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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专家陶文鹏
一个动荡变革、风起云涌的时代,呼唤出一个自身充满激情,也充满矛盾的伟大思想家。作品以强烈的理性精神和生动的笔触,展现了一个以家国为重,忧国忧民的先进知识分子思想成长的历程,塑造了性格独特、思想独到的人物形象。
——文学专家张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