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立狼营
驱车沿75 号公路往北进入爱达荷中部,不久就会开上通往加莱纳山口(Galena Pass)蜿蜒曲折的山路。过了山口,地势陡落,下方是索图斯河谷。鲑鱼河(Salmon River)源头顺着道道山坡淙淙而下,汇入下方的河谷。临河的几块牧场背后,是一望无际的旷野。放眼西望,索图斯山参差不齐的山脊若隐若现。山体从河谷拔地而起,灰色的石壁直插湛蓝的天空。这片茫茫的西部景象堪比闻名遐迩的大提顿国家公园(Grand TetonNational Park)。
河边碧绿的草地掩在群山脚下。流经草地的涓涓细流滋润着一株株柳树和白杨,汇入欢快的山间小溪。草地四周是茂密的云杉和美国黑松,透过树林,可见令人叹为观止的索图斯山。
我们照着一份叫人抓狂的参照标准,寻了大半年,才找到一处建立狼营的理想地点。这里地处荒野腹地,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或打扰到当地居民,夏天开车能进,冬天乘雪地车能达。此外还要获得美国林务局的批文。最重要的是要适合狼的栖息,要有水源,遮蔽物和开阔地相交杂,还要适合建造洞穴。
一踏上这片草地,我们就知道找对了地方。初雪覆盖下的云杉林的静谧,春天散落四野的淡淡野花,秋天那一派浓艳的金色与红色,都是我们这些电影摄制人员期盼的景色。关键是,对一个狼群来说,这方土地应有尽有。这里有一片片茂密的森林,有一片它们可以藏身、给它们安全感的迷宫一般的柳林。有一汪它们可以解渴和嬉戏的水源。倒伏的树是它们筑巢营穴的场所,葱郁的草甸是它们抚育儿女的阳光明媚的育儿室。这群狼也许真的会爱上这里。
我们建立狼营是要进行一个不断向前推进的项目。此项目获得了美国林务局、美国鱼类及野生动物管理局、爱达荷渔猎局的批文,我们还要向当地的三位牧场主借道。狼的再引入这一项目为期四年,1990 年秋,我们圈了25 英亩土地,建立了全球最大的狼圈。我们在围栏外架起了两顶帐篷和一座蒙古包,分别作为厨房、工作区和野营中心。
维护帐篷和照顾狼群是一周七天都不得闲的差事。爱达荷漫长的冬季格外难熬。当下起一天能积三尺深的大雪,我们要清除帐篷顶部的雪,免得帐篷在重压下垮塌。我们还要运木头、劈一冬的柴火,尤其是在夜间气温降到零下40℃的日子里,我们必须保证充足的燃料供应。我们还要始终保证通往厕所的道路畅通。我们也必须与当地的治安部门保持联系。如果有只驼鹿或羚羊死在路上,我们可以收来喂狼。
这个项目开展了几个季节后,我们做了一个简单但实属英明的调整。我们在狼的领地内建了一座离地面8 英尺(约为2.4米)高的平台,上面架起蒙古包,起居帐篷架在旁边,四周围上一圈用铁链串起的篱笆。突然间,我们不必每天出入狼的地盘,而是成了其中的一员。群狼对我们愈发视而不见。此时,这群狼已发展成六公两母的八口之家,将它们的生活一一展现在我们的面前。每每想起索图斯狼群,对它们的回忆都使我倍感温馨。
索图斯狼群的第一批成员
这个狼群的中心人物是我们当初喂养的两只幼崽。它们相貌几乎一模一样,但性格却一阴一阳,体现了狼社会的两个极端。它们仿佛两根砥柱,维护狼群的稳定与和谐发展。
卡莫茨(“自由”):从卡莫茨睁开眼睛那一刻起,我们就可以看出它是一个勇敢自信的小家伙,它扬起小脑袋,发出声声嗥叫,冲过高高的草丛。它始终渴望探究新事物。刚满一周岁,它便确立了一个不争的地位:阿尔法,也就是头狼。猎食的时候,它扑在鹿身上,其凶狠残暴的模样,常常让人不敢直视。其他狼吃食,都要看它的脸色,一边吃,一边瞄着它。但卡莫茨绝不是吝啬、狭隘。它告诉我们,头狼并不是要暴虐、自私,而是要承担起照顾整个狼群的责任。林子里只要出现怪异的响动,无一例外的是卡莫茨前去看个究竟。它的威望来自于它的严肃以及对秩序的渴望,但我们也经常看到它放下架子,与其他狼开心地追逐嬉戏。
拉科塔(“朋友”):狼的社会等级有尊,也有卑。这个尴尬的角色落到了卡莫茨的同胞兄弟拉科塔的头上。我们不清楚一匹狼沦落到这个地位的具体原因,但在这群狼中,似乎无关个头和力气。拉科塔长成了这个群里最大的一匹狼,不过,在其他狼面前,它俯首帖耳、低头哈腰,千方百计地扮作一匹小狼的模样,原因很难说得清。
我们很难见到拉科塔在狼群中忍受粗暴对待的情景,但它告诉我们,欧米伽也有它的作用。它的俯首帖耳缓和了狼群内的紧张局面,减少了中等级别狼之间的冲突。由于保持群内轻松的气氛是它最大的爱好,往往是它屈身做出一个明白无误的“起跑”姿势,挑动一匹狼过来追它,玩起追逐游戏。
收录狼群叫声的过程中,我们注意到拉科塔的声音婉转动听(以人的观点)。每逢群狼“集合”长嗥,一向是拉科塔最紧张的时候。兴奋和狂热的集会会引发狼对自身优势的展示,借此巩固自己在狼群中的地位,拉科塔一向表现欠佳。不过,它从不怯场,闭目仰头,尽心尽力地嚎着。侧耳倾听,我们敢保证它是在演唱着蓝调。
第二窝
一年后,与卡莫茨和拉科塔一母同胞的三只小狼崽加入了这个狼群。一窝三只狼崽的毛色从浅黄到灰,再到黑,各不相同。由于这里一度是黑脚族的领地,我们决定用黑脚人的语言给它们取名。
马齐(“可爱、勇敢”):它是毛色最浅的一匹狼,阳光下一色的金黄,仿佛披上了一件金甲。马齐在狼群中居一狼之下,众狼之上。它毫无怨言地接受卡莫茨的领导,面对其他同胞时却常常为了一口驼鹿寸步不让。马齐让我们明白了狼对狼群的忠诚和奉献。只要诞下一窝小狼,马齐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临时保姆,眼睛不离几个小家伙。成年狼猎食后,几个狼崽会围着马齐,舔着它的口鼻,它则反哺给它们肚中的食物。
不仅如此,马齐还向我们展示了狼式的友谊。马齐从一开始就与拉科塔有着不解之缘。两匹狼常常一块儿嬉戏,每当拉科塔为了躲避同伴的欺负,藏进森林,马齐都会撇下狼群,过
去陪它。两匹狼似乎非常投缘。若有中等地位的狼骚扰、欺负拉科塔,马齐也会一头冲过去,横在拉科塔和折腾它的狼之间,好让这个欧米伽逃之夭夭。马齐显然不指望从中得到回报,它不过是息事宁人,照顾它的朋友。
阿玛尼(“实话实说”):狼群中的狼大多位居一部分狼之下,又支使着另外的那部分。但我们从阿玛尼身上了解到,不论社会地位高低,狼都是一个有着独特个性的复杂个体。它生得和卡莫茨、拉科塔一样,一身典型的灰黑条纹、一张浅色的脸和黑色的头。在我们看来,它的脸始终露出一副稍显滑稽的表情。
一点不错,阿玛尼时常扮作小丑,尤其是狼崽子围在它身边的时候。它无意像马齐一样照看它们。它不过是与它们戏耍,躺在草丛中,惬意地眯着双眼,任由狼崽爬上它的背,拽着它的尾巴,撕咬它的耳朵。阿玛尼也会猛一转身,来个以大欺小。
说到欺负拉科塔,无人能及阿玛尼。阿玛尼恐怕是担心自己在狼群中的地位朝不保夕,以此证明自己不是欧米伽。它同样爱使唤弟弟马托莫,可惜一向不能得逞。
马托莫(“走在前面的那个”):胸口生着黑中带着白的条纹,有着一双敏锐的黄眼睛和谜一般的性格,马托莫好奇心盛,我们工作的时候,它常常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既不走得过近,也不想引起我们的注意,只是在一旁默默地观察。它与哥哥的关系是我们研究等级地位的一个好例子。
阿玛尼屡屡支使马托莫,可一旦见到食物,马托莫往往“当仁不让”,将哥哥赶得远远的。
阿玛尼和马托莫还向我们展示了中等地位的狼之间的相互合作与竞争。关于这群狼,我们最津津乐道的故事之一就涉及它们俩。我们在路上发现一匹死鹿,给狼带了回来。卡莫茨和马齐尽管刚刚吃过食物,但它们似乎要把鹿留下来独自享用。马托莫和阿玛尼蹲在一旁,一唱一和,轻轻地呜咽。马托莫突然跳起身,冲向死鹿,抢了一小块皮肉转身就跑。卡莫茨飞也似的追了过去,头狼这边刚一走开,阿玛尼就冲上前去,抢了鹿的一大块后腿,转身跑向柳林。见自己失算,卡莫茨转身去追阿玛尼,这当儿,马托莫当即丢下口中的一小块皮肉,奔向死鹿,抢了另一条后腿,撒腿向相反的方向跑去。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的卡莫茨看出,留下来守住剩下的食物才是上策。我们虽然无法确定,但马托莫和阿玛尼看来早就暗中策划了这套互利互惠的计策。
狼群中的等级制度与关系纽带
理论上来说,为人父母的狼,都有机会成为头狼或狼后。但以我们的经验,头狼的魄力似乎只为某些狼所特有。卡莫茨显然是同胞兄弟中最突出的一个。虽曾短暂地与一匹大公狼共享过一块地盘,但它从非常年轻时就一副君临天下的模样,高抬着脑袋和尾巴。它认为头狼这个位置非它莫属,无人与之争锋。
群中的其他狼以恭恭敬敬的态度、姿势和叫声向卡莫茨表示敬意。每每走近卡莫茨,下级狼常常夹起尾巴、蹲下身,舔着头狼的口鼻,轻轻地呜咽。卡莫茨一般并不咄咄逼人地对待群中的其他成员。另一方面,其他狼之间的争斗往往迁怒于欧米伽拉科塔。比如说,卡莫茨如果不让阿玛尼吃食物,阿玛尼往往转而欺负拉科塔。这虽看似粗暴,但统治和顺服是维护秩序、团结与和睦的一贯方式。
社会地位虽是索图斯狼群这个故事的重点,但我们了解狼的关键,是狼群中狼与狼之间浓浓的亲情。每见一次狼群中的挑衅和争斗,我们可见到十次深情的举动。它们会鼻靠鼻地相互问候,肩并肩地一起散步,摇着尾巴,看样子显然是喜欢他人的陪伴。
狼群中最初的一个成员惨遭一头美洲狮的毒手后,我们观察到群狼的行为陡然发生了变化。这一事件前,我们每天都能见到群狼在草甸上玩捉迷藏或追逐嬉戏,但此后,我们一连六个星期没见到这一幕。它们明显没了兴致。随处可见群狼同仇敌忾的表情,此前经常可听到叫声,如今却很少交流,各自独自在领地内四处游荡,频频到事发地点,不声不响地嗅着这片土地。平时欢快的叫声变得阴森、哀伤,这六个星期内,它们常常独自哀嗥。
我们到阿拉斯加拍摄狼期间,我们的朋友、已故狼研究专家戈登·哈伯过来做我们的向导。1966 年,他从生物学先驱阿道夫·缪里(Adolph Murie)手中接过研究德纳里山(Denali)托克拉特狼群的重任。戈登主要研究狼“家庭”的社会动态,他常常这么叫它们,我们重视并尊敬他的这种叫法。戈登给我们看了一颗很可能是被驼鹿或驯鹿踢爆了下颚的公狼头骨,以证明狼群内浓浓的爱心和团结。这匹狼伤口痊愈之后又活了几年,而受了这种伤的狼肯定有一段时间不能猎食,吃不了硬食。
它能幸免一死,只有靠群内同胞的照料,很可能像它们喂养狼崽一样将食物嚼烂再喂给它。其他狼没有理由要照顾它,但它是它们中的一员,是家庭中的一分子。它们之间有着浓浓的亲情,它们不能弃它于不顾。
哈伯还记录了一个感人的片段,一匹一岁大的母狼哄它四个月大的弟弟过一条浅浅的小河。这个狼崽吓得半路陡然收住了脚步,大姐姐冲进河内,用爪子拍着河水嬉戏。狼崽退回了岸上,但它的大姐姐一再好生相劝。它最终鼓起勇气,过河到了对岸,在那里,它的姐姐摇着尾巴迎上来帮它舔毛。这一树立信心的任务落到哥哥姐姐而不是父母身上,着实耐人寻味。
兴许与人一样,大哥哥或大姐姐的一句“你瞧,我能做到”,给了弟弟动力吧。
论狼群的社会纽带,莫过于狼群集会。狼群齐声嗥叫时,便是集会,这是自然界最神秘、最感人的一幕。这是集合、展示领地、宣誓团结、歌颂生命和相伴相随的号角。
索图斯狼群中,一般是由卡莫茨带头。它闭着眼睛、扬起头、嘴直指云霄,发出第一个美妙的音符。它的第一声嗥叫似乎唤醒了其他狼内心的相互感染、真正下意识的冲动。它们会摇着尾巴,疯也似的围着卡莫茨,舔着、叫着、呜咽着、嗥着。声音从它们内心喷涌而出,很快就汇成一曲高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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