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德慧教授多年来一直在花莲慈济医院的心莲病房担任志工,陪伴临终病人,在濒临死亡之处,碰触生命的深刻领悟。
随书附赠精美书签
余德慧选集
重庆大学出版社引进了三本余德慧教授的经典代表作形成《余德慧选集》丛书,作为献给生命的礼物以飨读者。丛书包括:
《生死无尽》
《生命史学》
《临终心理与陪伴研究》
本书为余德慧与其他研究者融合临终照顾实务与本土心理学理论所写作的论文集结,主题包括:从临终照顾的领域对生命时光的考察、临终照顾的灵性现象考察、临终过程心理质变的探讨、病床陪伴的心理机制及伦理、临终处境所显现的具体伦理现象、临终过程与宗教施为等,为本土生死学研究和临终陪伴提出跨越性的探索和视野。
临终过程与自我现实的崩解
从我(石世明)进入心莲病房 [1] 照顾的第一个病人名雄(假名)说起。癌细胞生长在名雄的喉颈部,使得他的脸颊、口腔都改变了形状,他的舌头肿大,嘴巴无法闭合;呼吸道的阻塞,使得他必须要在脖子上开一个气切口,才能让空气进入身体。
肿瘤的分泌物、鼻涕、唾液、其他像痰或是脓的黏液,混杂在一起,不断地从他的嘴巴和气切口渗透出来,像是关不紧的水龙头一般。在比较清醒的时候,名雄最频繁的工作,就是一手拿着镜子;另一手握着suction 的管子(一种自动吸气的管子),从镜子里头看准分泌出来的液体,将管子靠近,咻!咻!让管子吸走所分泌出来的黏液。护士说:“他十分在意他身体形象的改变……刚来到我们病房时,他都面对墙壁(也就是和一般人相反的方向)坐在床上。”后来他找到比较适合自己的姿势,就是跪在病床旁边的地上,再将整个人的身体向前趴在我们为他准备的枕头上。有时候即使在床上也是整个人跪着,经过病房的门口,就会发现他奇怪的样子。大部分的情况,他的身体都必须向前弯下,体内的分泌物才能够自然地流出。由于他只能够弯着身躯休息,护士在他下巴下方的大腿上,垫上一块看护垫,如果他睡着了,或是神智不是很清醒的时候,看护垫就承接流出体外的分泌物,避免沾得衣服、被子到处
都是。
情况当然不只如此,大部分的时间,他的身体都处在疼痛的状态、药物的副作用、身体的疲惫和睡眠质量不良,使得神智不是那么清楚。带着浓厚味道的分泌物,经常沾到衣服、身体、棉被、床铺,护士不定时就要过来更换。于是,病床边总是笼罩着一股分泌物的味道,以及吸附分泌物时所发出的沙沙声。
名雄不能讲话,要沟通就要用写的,但是他很少跟护理人员沟通,义工就更不用说了,病床边经常没什么人,他就一个人趴在那里。分泌物的味道的确是让人很不舒服,脸部看起来也令人不习惯。名雄经常忙于处理身上的分泌物,一张接着一张的卫生纸,不断地被抽出来,稍微一不小心,衣服、床单就沾得到处都是。
或许他不太理睬靠到床边的义工,所以很少有人陪着他。这种情况下可以跟他讲什么呢?当时我也不知道,好像那种处境下,旁人一句话都没办法讲,我只能够问看看有没有什么事务性的事情需要帮忙。如果没有的话,我会尽量在旁边待着,有时候不讲话又显得奇怪,于是需要时就帮他抽卫生纸,小心翼翼地擦去分泌物,但这个小心翼翼却又有种令人不舒服的奇怪感。总是过不了几分钟,我就待不下去了。事实上,护士们看到名雄,都觉得他很痛苦,会很想要帮他,几位护士会特别花时间来跟他沟通,但是除了生理上的护理措施有限之外,名雄对护士也没有太大回应。
在一次到了名雄的病床边时,他独自坐在床上,低着头,一副很疲惫的样子。我试着问他话,让他知道我来了。他真的很疲惫,因为肿瘤的关系,他的眼睛整个变得很大,在眼球上缓缓滑动的眼皮,似乎盖不住他的眼睛,这令人看了十分不习惯。听到我叫他的声音,他勉强地张开眼睛,眼皮底下包着无神的眼珠子,随即又半合了起来。后来护士长进来,她说我可以帮名雄按摩颈部,这样他比较舒服。我就试着帮名雄按摩,我不敢太用力,轻轻地帮他捏着脖子的两侧,再顺着脊椎骨的两旁推下去。
按到一些地方的时候,名雄会皱眉头,显示出会痛的样子。开始时,我并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因为名雄无法说话,他就用少许的身体动作跟我沟通。后来他的手去扶前面的额头,另一只手去碰肩膀,我才理解,按脖子的时候应该扶着他的额头,这样头才不会被推往前倾。我心里责怪自己的经验不够。
名雄的下巴和嘴里还是持续有分泌物会渗出来,滴到摆在脸下的卫生纸上。以前他会用自动吸气的管子将分泌物吸入,或许是今天很疲惫,他就不太去管分泌物,而分泌物也会让病床附近环绕着一股不是很好闻的味道。名雄的脸上持续显露着痛苦和疲惫的表情,他大部分的痛来自口腔,止痛剂显然帮助有限。他皱着眉头,将双手扶在脖子或是脸颊上,想要叫喊,却又叫喊不出来,只是嘴里吐出些许气息声,表情好像说着:
“痛!痛就要压碎我的头了!”前几次来他都不理睬我,因为他必须不断忙碌地吸取身上流出来的分泌物,加上疼痛,时时都要耗掉大部分的精力,照顾他的父亲和上小学的女儿也无力理会旁人。
…… ……
…… ……
在病情慢慢变化后,自我现实的希望火苗对名雄来说已经逐渐熄灭,在身体疼痛如烈火灼身的情况下,名雄用颤抖的手在板子上写着:“活下去没办法……生不如死……”大家都愣着,眼睁睁地看着名雄,沉默的时间不好过,有人忍不住,只好赶紧再找出话语来填塞,像是“我知道你很苦……”这类的话来作为表面的安慰。事实上,没有一个人看了名雄写的话心里面会好过,在有限的时间中,医疗人员除了用表面的话,似乎就不能够再多说什么。
李雪菱 [1] 指出,自我现实是一种不断乞求的过程,当重病来临时,人们不断地求治疗、求健康、求寿命延长,当这些乞求失效的时候,人们开始退而求其次,求无痛往生、求好死,当这个乞求又失效时,人们求消业、求救赎。换言之,死亡的过程就是人们在实际情况之下不断从自我的现实里撤退出来。依照肯·威尔伯(Ken Wilber,1985,1991)、沃什伯恩(Washburn,1995)的理论,自我现实的建立,依序共有四层,最底层是“我─他”之间的分化,也就是“我”与“非我”之间的分化;第二层则建立在对时空的分化,也就是让人认识到主客观、生与死;第三层分化则建立在身心二元的对立,而开始对“我”有了认同意识,并且以为“我”就是意识里的自我;最后一层的分化则是建立在社会角色,透过社会角色的形塑而出现自我意象(self image)。而临终过程的自我撤退刚好是倒过来,首先是社会角色与功能的脱离,社会价值的破碎(石世明,2000:48-49),然后才面临“控制”或屈服的抉择,亦即在“积极治疗”与“放开手,让本心臣服于自然的生死流转”之间做个选择。如果临终者能够继续进行生命最后阶段的开显,那么对生与死之间的界限就逐渐剥除,而进入所谓生死相通的“濒临”状态(崔国瑜、余德慧,1998)。在这心灵状态里,生与死的界限模糊,而个人逐渐发展“当下活着”的态度,一直到个人面临自我最后的解除,也就是自我与他者之间的藩篱撤除,而人与神圣领域缔结,与他人发展前所未有的亲密,宛若个人返回母亲的怀里。
这每层自我的消解都是一种转化。在我们实际的观察里,并不是所有的病人都走过全程,或者应该说,每个人都依照他的情况分布在全程之间的某一种状态去世,也就是说,个人伴随着身体崩解的过程,他的自我现实一层层的褪去,至于会剥落到什么程度并没有一定的定数,但是随着自我现实的剥落,我们却可以发现,有些临终现象会出现,而且会异于一般自我现实,使得我们开始假设是不是有一类叫作“灵性”的领域存在于生命的底层,由于自我现实的遮蔽,使得“灵性”本身无法被我们认识。
……
前言 死亡的启蒙1
第一章 从临终照顾的领域对生命时光的考察7
第二章 对临终照顾的灵性现象考察41
第三章 临终过程心理质变论述的探讨94
第四章 病床陪伴的心理机制:一个二元复合模式的提出160
第五章 临终病床陪伴的伦理/心性之间转圜机制的探讨204
第六章 临终处境所显现的具体伦理现象244
第七章 临终过程与宗教施为2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