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中午,太阳也只是跟我打了个招呼便不再露头,锦溪这座古老的水乡小镇,再次下起了连绵冬雨。
老宅里有把伞,很大,可以轻松容纳两个人。伞面是灰白相间的格子,走在巷子里极其雅致,总会惹得游人回头看一眼,甚至还有大妈跑上来问我,小伙子,你这伞是从哪儿买的。
镇子里的人我仅仅只认识了一小部分,比如说卖袜底酥的几家老板,包括里面帮忙的店员。店里的人多数都是老板亲戚,家族氏的作坊,早上起来开始做,做好刚刚够一天的销量便开始休息。我跟他们约了几次,表示要看他们是怎样做袜底酥,无奈每天早上起床的时候,都要将近中午了,袜底酥都已经做好了。
每日里我照旧先是在镇子里转一圈,跟镇上的人挨个打声招呼,几乎所有的人都会问我同样一句话,哎呀,小伙子还没走埃我每次都会笑笑,告诉他们,还要再待一段时间。
头夜喝醉了酒,胃口并不是很好,跑到苏州人家的小吃店里,让周姐帮忙做了一碗桂花糖芋艿,再来上几支卤味凤爪,作为早餐。
这两种小吃周姐做得都很棒,对于卤味凤爪,我多少还知道一些,要想做得不带一点的腥味,肉质烂而不老,并且还不至于让鸡爪破了相,还是很有讲究的。我一哥们儿就是一吃货,对于食材很是讲究,对口味更是挑剔,卤凤爪更是一绝。这哥们儿曾说味道的关键来自卤料的方子。丫说过一段很牛的话,说,我那卤料的方子是我姥姥传下来的,单是配方子里的一些药材,我一年也顶多只能配够做两三次卤味的量!
我从来不认为他这段话是吹牛,我那哥们儿是公认的美食家,对口味的追求已经到了刁钻的地步。北京的私房菜馆我们也大部分都吃过,且是常客,有时他能吃出些口味的细致变化,点评或埋怨一二,甚至有一次还钻到人家厨房里,去训别人家的厨子。
周姐卤的凤爪,跟我那哥们儿做出的口味,有相似之处,但多了一点药材的味道,已经是平常很难吃到的口感了。我问周姐是怎么做的,她笑得有些害羞,说,这个我还真不能告诉你,也是老人家传下来的,小时候在锦溪住的时候,姥姥经常做给我吃。
听她这么说,我也不便多问,只是在锦溪的每餐都少不了周姐做的凤爪,还有桂花糖芋艿。其实在北方管那毛茸茸,黑乎乎的小东西叫毛芋头,老太太在我小时候,经常买回家里,然后拿清水煮熟,剥了皮,沾着白砂糖吃。偶尔懒了不做饭,便煮上一大锅,我们一家人便拿着当饭吃。
但从我考上大学离家以后,几乎很少再有机会吃到。直到在北京的一家私房菜馆里,又吃到过几次,他们的做法就精致很多。把毛芋头煮熟了,然后碾碎了,用热油再炒,加上些切成丝的青菜叶子,熬成汤淋上荤油,味道也很鲜美。
我之前从未吃过有桂花糖芋艿这么一个东西,但第一次吃便喜欢上了。桂花的淡淡香味入口,挂着些甜甜的羹汁,那滋味很是享受。这味道出自桂花酱,桂花一般是在盛开的时候被收集起来,然后用砂糖或者冰糖腌制,腌制的时间越久,味道也越香陈。要不说这江南人懂得享受生活,想着用桂花来调味,那味道怎么形容也不过分,就连做菜的时候,也可以用温水冲泡了桂花酱,放进菜里调味。
吃完后离开周姐的铺子,撑着伞往镇子外面的古窑走去,窑炉里的火已经烧了一天一夜了,我想去看看有没啥变化。
路过小兵的客栈,里面的祥子眼很尖,见我经过,隔着窗户便大声叫着我,没辙,只好进去陪他又玩了几把炸金花,直到他说够了够了,足够两天烟钱了,才放我离开。我上辈子欠他的!
我拐不走小兵,更拐不走芳芳,还好有只狗跟我熟。叫了一声旺旺,连块骨头都不用扔,它便颠颠儿地跟着我出了镇子。
旺旺很聪明,晓得外面下雨,一直紧跟着我的脚步,躲在雨伞的范围里,走了十多分钟,那身狗毛上也没沾到一滴雨水。
古窑里很冷清,只有炉火烧得通红正旺,走到旁边屋子里,看到一位大爷正坐着吸烟。我昨天来的时候见过他的,还递过烟。我与他打过招呼,又递了一根烟给他,问怎么就他一个人。
大爷普通话不是很利落,我只能稍稍听懂。大爷说,窑炉刚开始烧用不了多少人,他一个人看着就成,隔上一阵子往窑里添点火就成。
我扭头朝着棚子里看去,小推车里满满一车的废布料,还有做文胸的海绵垫,耷拉在车兜的一边。
我问他这几天烧窑有没有什么讲究。大爷说,前几天窑炉的温度低,窑口也大,直接推着小车往里面倒废料就成,得让那些生坯的湿气先蒸发掉,才能渐渐地给炉子里升高温度。说着,带我走出了简易房,指了指烟囱,说,你看啊,现在烟囱里面冒出的烟都是白色的,其实那些都是水蒸气,等到烟囱里不再往外面出白烟了,我就得给窑炉升温了,那才是真正烧窑的时候,没个几十年烧窑技术的人,绝对烧不好。
我看着稀奇,没想从那烟囱里,还能看出学问来,问大爷烧了多长时间窑了。大爷带着我又回到窑棚里,一边往里面添废旧布料,一边告诉我说,烧了有五十多年了吧。这个还得有师傅带才成,都是些土法子,比如说你看这炉火的颜色,就能判断出里面的温度有多高。还得注意这个窑炉有没有裂缝,要是有了裂缝,这一窑砖瓦损失就大了。
见他丢了烟头,便赶紧又递上一根,帮着点着了。他拿起一把大铁壶,去外面装满了水,插上电,便站在炉口望着炉火,也不说话,没有搭理我的意思,直到一壶水烧开,他才提着开水又回到简易房里,自个儿泡茶喝去了。
我见大爷讲得不算少了,我也不可能一次就全部了解,得慢慢来,于是也学着在窑炉前盯着炉火半天,只觉得暖和了,屁都没看出来。旺旺倒是很悠闲,蹲在炉火边也不惧怕,懒洋洋的,好生自在,估摸着它也觉得炉边比客栈里暖和多了。
想起昨日认识的养鱼大哥,他的池塘就在旁边,该去找他聊会天儿,吹会儿牛。
古窑的棚子外面有一个圈起来的池塘,水域面积很大,隔着一道堤坝就是外湖,堤坝上的不远处,建着一个小屋,估摸着那就是老黄看塘的根据地。
我在堤坝上没走多远,看见有个水泵从池塘里往外湖里抽水,水管子的直径得有四五十公分。
老黄的小屋子外面还搭了个小棚子,屋门对着外湖,小棚子里放着一个四方桌,还有两条长凳,我过去的时候,他一个人正发呆喝茶。
见我过来,有些意外,说,兄弟,没想到你能找到这里来。
我笑着给他递了根烟,说,没啥事儿干,昨天不都说过来找你吹吹牛嘛。
老黄很高兴,大概一个人在这里看着渔场也有些沉闷,有个人过来聊聊天也好解解闷。起身去给我倒茶,说道,我这里也没什么好茶,粗人一个,兄弟你将就着喝吧。
我说,没所谓,咱没那么多讲究。
老黄露着那两排大黄牙哈哈笑,看着到不像精明内敛的江南人,交流起来也很随意,没几句话便熟络起来了。
聊了一会儿,我便把我自己的经历坦白个底儿朝天,说完掏出手机给他看在西藏一路拍的照片。
老黄看过之后说,我年轻的时候也跟你一样,喜欢到处窜。我打趣说,看着你也比我大不了几岁。老黄脸上挂着很惊讶的表情,说,哪儿啊,我都已经三十六了。
我问他孩子多大了。老黄哈哈一笑,说,哪儿有孩子啊,媳妇都还没找着。我觉得很稀奇,毕竟像他这种年纪的江南人,不可能未婚啊,问他怎么还没结婚。他说,结过一次婚,老婆嫌我穷,后来就跟我离婚了,离了也好,你看我现在,有这些渔常她后来又找我复婚,咱是那种人嘛,丢了的绝对不会再要了,现在咱有钱了,更不着急结婚了,你说是吧。我说,是啊,是埃接着又问,你这渔场有多大埃
老黄站起身,带我走到屋后面,指了指堤坝里面的一大片池塘,说,这整个都是我的渔场,一共四百八十亩。
我试着问他,这渔场少说也得值个百八十万吧?老黄没说话,伸出五根手指头,让我猜。我说,五百万?老黄点点头,说,至少五百万,我一年撒两次网,每次撒网都能打上三百万的鱼。我听着有点冒凉气,说,那你很牛叉埃我是真没看出来这个外表有些邋遢的汉子,身价几百万,每年还都能增长。
我又问道,那这边渔场都是你一个人啊,怎么不请个工人过来看着,反而自己辛苦天天盯着,这大冷的天。老黄摆摆手,说,这个渔场是我们三家合伙的,赚的钱三家平分,我们三家轮流看着渔场,这两天是因为他们去喝喜酒了,我替着盯两天。
我心里开始盘算他一年能赚多少钱,没等我盘算开,老黄便自己说了,你别看我们打上来鱼卖的钱多,但是我们成本高啊,夏天的时候,我们光喂鱼的饲料,一天就得喂一万块钱进去,就这四百八十亩的渔常
他连续又说了几个数字,让我算得有些头疼。他自己又说道,我们一年的成本下来就得花掉三分之一,还得买鱼苗什么的,并且一开始的一年,我们基本上不赚钱,都是在回收成本。我算不清,便不再算了,问他里面都养了什么鱼,他说就是以四大家鱼为主,还有一些其他的鱼,但不多,都是为了让里面的鱼更好地生长,不是说有食物链嘛。后来他又给我讲怎么喂鱼,说夏天的时候,投进多少的饲料跟水草,鱼每天都能长一斤肉,我只当听着好玩,具体的数字没注意记。
又扯到情感问题上,他说开始娶的媳妇嫌他穷离婚跑了,他便出去打工,认识了一帮人,但是也没怎么混着钱,倒是学了一身手艺,那些手机壳什么的,只要是塑料的,他都能造出模子来,他说这个的时候,说很感激当时收留他并教他这门手艺的哥们儿。
老黄的哥哥后来拉了他一把,合伙承包鱼塘养鱼,最早承包的是这四百八十亩,后来干了两年,便在外湖又承包了五百亩水域。
我当时听着更加惊讶,心里又开始盘算起钱来,这回真是让我开眼了。就这么一家伙,身价有那么高,想想那些混在北上广的同志们,还不如集资回家养鱼得了,累死累活好点的年薪三十万,还得是运气好,可这年头儿三十万够干吗的?
我问他来时候看到堤坝上在抽水是怎么回事儿。老黄说,要把鱼塘抽干,渔场这块地,明年可能要开发,我得先把这里面的水抽干了,然后再下网,把鱼全部捞上来卖掉。我关心地问,那你不是要损失大了,有的鱼还没长大埃
老黄说,嗨,政府有补偿,这四百八十亩,一共给我们一千万的补偿,再加上我把鱼全部捞上来,你觉得能卖多少钱。我回说不懂,也估算不出来。老黄嘿嘿乐了两下,说,至少五百万,我们这一下就能拿到一千五百万,三家一分,也是不少的。
我试着问他现在赚了这么多钱,准备都干嘛。老黄说,咱也什么都玩过了,钱到手就到手呗,还能干吗,接着养鱼啊,钱这辈子也够花的了,但让我在家闲待着不干事,整天混吃等死,也很没劲,对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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