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法院律师偌雷埃先生:一听到我被逮捕的消息,你一点也没有考虑那些流传的关于我的议论纷纷的消息,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唯一想到的是我们友好的交往,而且鼓励我为了我的孩子和我的荣誉尽可能多活一些日子,所以今天我开始写这份自诉状。我所要讲述的,不仅仅是一些事实,而且对于一个愿意为我辩护的律师而言,这些事实确实很重要。此外,它还是若干事件、情况以及造成上个月悲惨结局的种种思想的集合。这个叙述是诚挚的、认真的,也是残酷的。
五、六个星期之内我的案件不会有进展,所以我有时间进行思索,我将告诉你真实的经过。假如上帝问我,我也会告诉他一样,上帝是知道所有的一切的,他对我的判决取决于我的供词的真实程度。在我叙述中,有一些对你替我辩护是很有用的,你可以自行选择。此外,我将尽我的精神状态允许我做得到的那样写得有条不紊、清清楚楚,实际上,动笔后我发现并不像我想的那样混乱。其余的事则要仰仗你的才能和友谊了。
不论陪审团的裁决如何,我永远不会忘记打开我的牢房门时,你向我伸出的手臂;不论我的案子判决如何,我最后的思念将只属于我的儿子和你两个人。
皮埃尔·克莱孟梭一八……年五月八日我的家世来历不明,所谓“我的家庭”,如果需要做一个解释的话,这就是指我的母亲。我从她那儿得到了一切,包括出生、所受的教育、我的姓名,因为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谁是我的父亲。如果他活着,应该也会像所有的人那样,从报纸上得到我被逮捕的消息。他会为没有与一个有一天会把他带上重罪法庭席位的儿子相认而感到庆幸。而且还会认为,即使他当初关心我的命运,我的命运也还是不会发生改变。
在十岁以前,每天我都会按时到一所走读小学读书,这所学校是一位老人开办的,就在我们家隔壁的一座房屋的底层。
在学校里,我学习读、写、一点儿算术以及宗教史和教义问答。在我十一岁的时候,母亲决定把我送到寄宿学校去。为了我未来的利益,她宁愿暂时牺牲自己眼前的幸福。困为对她来说,我是她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和我分开,实在是一件残酷的事情。
“你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这时候她对我说,“虽然这不意味着你的父亲已经去世了,但还是会有许多人轻视你、侮辱你。尽管你的不幸本来应该激起他们的同情,促使他们来帮助你的。这还意味着任何事只能依靠你自己,依靠我,而不幸的是我不可能干一辈子的活。最后,它还意味着即使你给我带来再大忧愁,我都不得不原谅你。不过,你可千万别滥用我的好心。
距离她和我说这些话,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可是我觉得它依然是那样明确,那样清楚,就像是我昨天刚刚听到的一样。记忆力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天赋啊!这种可怕的天赋被上帝强加到人身上,人到底是犯了什么过错,上帝才要这么惩罚他啊!据说有一些回忆是幸福的。的确,如果这些幸福能一直陪伴着我们,确实会是这样,可是一遇到第一次的悲哀或者第一次的悔恨,那么,这些幸福的回忆就会烟消云散。如果我们去追寻它们,它们还会掉过头来,对准我们胸口猛烈开火。
在我十岁时,我基本上不能理解我母亲这些话的含义,不过我本能地从这里面理解到她受到的痛苦和我应该承担的责任。我拥抱了她,这是内心激动的孩子最先的回答,然后,带着突然产生的决心和一种跟我的年龄不相称的坚定的态度对她说:“请你放心,妈妈,我会做一个争气的孩子的,等我长大以后,我要让你过上好日子。
”我的母亲靠在内河谷仓街的拐弯角上经营一家成衣绣花铺谋生,店铺设在三层楼上,它对面便是区政府。她原来是著名的卡洛琳服装店的手艺最精湛的女工,后来自己开了这家店。靠着好看的衣服式样、交货准时和好脾气,她吸引来一批顾客,虽然人数并不多,可都是有身分有地位的人。
我现在好像还能看到我们那简陋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房子。天刚刚发亮,那个老女仆就开始擦地板了,我醒来以后,就和她玩耍嬉戏,也会帮她干这种早晨干的活计。早饭往往很简单,母亲一边吃一边和女仆聊天,这是小市民共同的习惯。我去上学的时候,在楼梯上会遇到我的一些邻居们,拿我讲的天真无知的话开玩笑是他们共有的爱好。到了晚上,总有两三个爱说笑的年轻女工上我们家来,母亲把她自己裁好的活分给她们。
这些姑娘对我有着说不出的喜爱。无疑我的私生子的身份是她们爱我的一个原因。像她们这种阶层的女人是经常会遇到类似的事故的,所以她们同情和尊重有这类不幸的人。在我进寄宿学校的几个晚上前,她们都想方设法地陪着我玩耍嬉戏,希望用这种法子,让我忘掉即将到来的流放生活。虽然我满怀勇气,决心很大,但是毕竟还是一个小孩子,对于要寄宿学校这件事,不能不感到害怕。
在十月一日那个伟大的日子前夜六点钟的时候,吃过晚饭以后,我的母亲对我说:“我们去把最后一些要买的东西买来吧。”她先把我带到位于圣马丁大街的一家小珠宝店里,这个亲爱的可怜的女人在那儿给我买了一副餐具和一只银杯,她和蔼地征求我的意见。我挑选了式样最简单朴素的,觉得价钱可能是最便宜的那种。看到我这么懂事,她紧紧地拥抱了我。
我们沿着林荫大道回家。我很喜欢这儿的景色。
这是冬天里她干活的时候,我的最主要的消遣,接着她给我买了一盒颜料、一只陀螺还有一根跳绳等等一些小玩意儿,希望它们能吸引住我平日爱好游戏的幼小的心灵,好让我减轻悲伤。
那天我们很晚才回到了家里,女工们都走掉了。
街道上四分之三的灯光都熄灭了。我们待在工作台旁边,我的整理好的衣物都被细心地放妥当了。这些东西,每一样都使人联想到一笔费力挣来的钱和那一个个忙碌到深更半夜有时甚至到天明的夜班。我没见过面的父亲使我的母亲变成一个穷苦的女人,她不得不辛辛苦苦地干活来独自供养他们的孩子,不知道他有没有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于心有愧。我的母亲坐了下来,把我抱在她的膝上,我把头枕在她的肩上,我们就这样待着,将近一个小时都没有说一句话。
她一定是在回想过去的事,而我呢,什么也没有想,只是觉得这样坐着很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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