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谁能想到，丹江在秦岭起源的时候，竟只有胳膊般儿粗，从高高的峭壁 上跌下来，溅着几尺高的水沫。好不容易哇，它在崇山峻岭中左冲右闯，终 于寻到了一条出路！越流越大，越流越稳。到了马鞍岭前，河口有一里，涛 声却像在地穴里敲鼓。它走了多少路呢？路途就能改变了它的性格吗？ 黄昏。大娘站在岸边，背后是河中圆圆的落日。她一动不动，像立着的 一块纪念碑。
她喝了三十年的丹江水。她现在老了。腰有些佝偻，头发在风里飘着白 。她养育了三个女儿。三个女儿已从一尺五寸长长到门闩高，扁担高了，她 怎么不老呢？她在农业社里的老婆组：夏拾麦，秋捡花；闲时烧火做饭，忙 天看场吆鸡。晚霞烧红的时候了，她喜欢拉着幼儿园的娃娃们，在岸边成荫 柳下玩石子。娃娃爬上她的肩头，坐在她的怀里，左一声“奶”，右一声“ 婆”；她亲了这个，亲不够那个。她乐哉了，觉得她是天下最有福的人。和 娃娃在一起，娃娃天真，她也年轻，也最容易想到自己的三个骨肉女儿。于 是，她指着河里一个套着一个的旋涡，开始讲那漫长的过去。孩子们听不懂 ，她却还讲，讲得哕唆，细碎，像河心那不高不低的浪声，像岸边那不紧不 慢的风声。孩子们在她的大襟袄下睡着了，她笑笑，抿着唾沫擦去他们鼻梁 上的脏土，看着他们梦中灌满了笑的酒窝，她站起来，还在讲，讲，是在给 孩子们听？是在给自己听？她不知道。讲过了一个傍晚，又一个傍晚…… 二 大娘是属小蛇的，生在农历二月初二。大娘的娘说：二月二，龙抬头， 这娃将来有造化。可记事起，她就在门前的山坡上挖老鸦蒜吃。十岁上了， 还没有裤子穿。冬天里，三个月就不出门，终日偎在没有光亮的窑炕前的火 炕边烤。火是老柳树根生的，整个冬不灭。火上吊一个瓷罐，煮上秋天挖下 的老鸦蒜。火里，烧几个洋芋蛋。开春了，她从窑里出来，身上起了黑痂， 头发成了毡片。
十五岁上，娘把她嫁给东山。她记得在一个半夜里，来了一伙人，给她 扎了一条红头绳，就把她背走了。第二天，她被背到了一个破棚的土炕上。
她结婚了。丈夫比她大十五岁，上有一个老爹，穷得干腿打得炕沿响。穷人 心好：他没有打过她；她也老老实实跟他过光景。野菜糊糊，一天两顿热乎 乎地递在丈夫和公公手里。她给他生了个儿子。儿子长到三岁，一场病没钱 看，眼瞧着丢了。接着公公也下世了。再过一年，丈夫也死了。村里族长谋 算那二亩地、三间草棚，硬说她是“扫帚星”，要赶她出村。她哭着求饶， 说她肚里已怀了娃娃，她对得起这一家。她留了下来，可谁知道娃娃在月子 里哭了二天三夜，又死了。
她被赶出村了。她开始在这个世界上要饭：从陕西要到山东；从山东又 讨回陕西。三十岁那年，她要饭到丹江河边。一场山洪，把她卷进河里。要 饭笼碎了，要饭棍漂了。她凭着求生的力气抓住了一棵断树，一直漂下来。
一天一夜过去了，到了哪里？她不知道。天亮时，她看见岸上蹲着一个人， 她喊： “救命……” “救……” 才喊过第一声，那人就扑进河来，拼着命打捞起她。她在那人的瘦脊背 上说了声：“你是恩人！”就昏过去了。
这天晚上，她在一座土炕上认得了救她的人：干瘦、精黑，胡儿马楂； 正端着一碗米汤喂她。
他告诉她：他叫张三，今年三十五。从小死了父母，没家没产，只有一 身苦力气。好歹在河边挖了二亩滩地，一场洪水，又连窝端了。
可怜的张三，已经在岸边发呆了两天，他知道，这下邻近更没有姑娘到 他的炕上做他的媳妇了。他向她哀求： “你跟我过活吧！这河边的土原本是长庄稼的，我有力气，我可以使咱 们有米汤喝！” 这是一九四八年。马鞍岭前的梨花村，一个家组成了。
马鞍岭，实在是匹活脱脱的马鞍子！丹江河岸上的穷人都传说，早先， 这里可是个好地方：良田万顷，梨林成带。每年三月，梨花开了，那花瓣就 四处飘白，像下了大雪一般。人们都过着自由自在的日月，连天上的神马也 想来遛遛步儿哩。那神马从南岸山崖下入了河，河水太大，淤泥又特别深， 神马走不了几步，就四个蹄儿陷进去了。它一发怒，一尥蹶子腾了空，马鞍 却掉了下来，立时就变成了一座山岭。那山岭斜屹在丹江河边，逼着河水向 北转向，拐了一个簸箕湾。从此，河水就大口大口吞噬北岸；良田没了，梨 林没了……留下来的，就只有梨花村这个空名了。传说是不是真的，不知道 。大娘见这梨花村，不是村：几堵土坯，几根柳木棒苫成了几十间草棚子； 村子里转转，人带着各种各样的腔调说话。张三告诉说：这村里没有祠堂， 都是外地逃荒人汇集起来的。山根前还留着的那些破土洞，就是早先的村庄 。水逼着他们搬了家，一次，一次，一直退到这山腰腰上来了。
她，叹了口气：穷人只能在穷地方落生，哪里还有一席福地呢？她脱了 鞋，赤着没有缠――也缠不下的一双大板脚，同丈夫下到河边。担走了石头 ，挑来了泥土，又修起了二亩地。
可是水要吞地。那就在地头修堰吧！手在石头窝里抓，指头蛋变得蚕茧 大；膝在石头窝里跪，膝盖头起了巴掌厚的皮；肩在石头下磨，肩上凸着馍 大的死肉疙瘩。
堰修起了，一场水又冲垮。垮了，再修。人总是要活下去呵！ P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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