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民国中期,淮安城。
幽幽暗暗的夜色里,徜徉着异样的静谧。纵横交错的街道上,偶尔走过几个笼着袖口缩头缩脑的行人,脚步匆匆,轻巧得像担心踩死蚂蚁。时局败坏至此,人们谁还有玩乐的兴致。和平路上酒店饭馆里的小厮们,无精打采地熄灭了门旁牌灯,打着哈欠开始打烊。
“张二白,街上连只耗子都看不见,怎么还不关张?这个年月,活了今天没明日的,别亏了自己,赶紧关门回去舒舒坦坦地睡一觉吧!”对门饭馆的伙计对淮阳酒家的小厮张二白说。
张二白倚靠在门边,伸个懒腰望望二楼,“楼上还有二位爷吃着呢!”
“嗨!掌柜的又不给加工钱,去催催呗!”
张二白觉得有道理,抬腿就往楼上跑。到了楼梯口,被客间里脆物的碎响惊了个愣怔,他蹑手蹑脚走过去,扒着门缝往里瞧。
屋内一人压低嗓门说:“难道我会害你?关东军一年前就在东北成立了满洲国,今年初又恢复帝制,在长春扶持溥仪当了康德皇帝,连老美子支持的蒋汪政权都敬而远之,你怎么还看不清形势?你再看看上海,满大街都是日本人。大势所趋,日本进咱中国是早晚的事,你身为淮北帮派总瓢把子,跟他们合作,其实是在保咱沭阳一方安宁!”
“淮北不是关东更不是上海,任他们胡作非为。日本人要是敢对沭阳动手,我淮北帮派近千人,跟他们死战到底!你不要再在我身上下功夫了,看在明淑的面子上,我不想跟你刀刃相见!”这个人说完,起身走到窗前。张二白看见了半张英朗刚毅的脸。
另一个人阴森地乜一眼他的背影,迅速从兜里掏出个蓝幽幽的刻着半个月亮的小瓶子,往对面酒杯里倒入几滴无色液体,举起自家杯子说:“少鹏,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就不强求了,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你不要后悔没听我的就行。天色不早了,来!咱俩一起干了这杯,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被叫做少鹏的人举杯一饮而尽,稍顷突然按住肚子倒在地上。张二白意识到出人命了,抬脚就往后退,脚跟触到木廊边的花瓶,发出一声轻响。
“谁?”一声厉啸,杀人者抢到门前。张二白吓得灵魂出窍,顺着楼梯就滚了下去,逃命的念想让他忘记疼痛,跳起来奔出店门,一溜烟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次日午后,淮安城内外,贴满了悬赏布告:捉拿杀人凶手张二白,提供线索者奖赏大洋十块!
第一章 寡妇当家
当缉拿张二白的告示,贴满韩山镇的时候,祭奠董少鹏的灵堂,已经在董家上院前厅里搭设两天了。董少鹏的妻子——董家的二少奶奶虞明淑,整整两天滴水没进,就坐在房里,瞅着院门外身着孝服来来往往的人发呆。她的人生,一夕间做梦一样被那个叫张二白的人毁了。如果这只是一场梦,该多好。
哥哥虞明辰叹了一口气,拍拍她的肩膀说:“放心吧,我已经委托了淮安警察局缉拿凶手,并请廖叔叔督办,等捉到张二白一切就明朗了。我看那个人肯定不是一般的小厮,定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才下毒的。少鹏是不是得罪了帮派里的人?”
虞明淑摇头。
“或者,少鹏瞒着家里在外面做了什么事情才引来了祸事?妹妹,你可知情?”
虞明淑还是摇头。
见妹妹一个劲地摇头,虞明辰分不清她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哥哥的问话,倒让虞明淑稍稍清醒了些。少鹏以前就像对未来有所预感一般多次说过:“明淑,万一哪天我出了意外,你得替我把董家撑起来,把我在党内的使命继续下去!”那时她还恼他,好好地净说丧气话。没想到这一天,真的来了……可是少鹏走得突然,没留下一句话,对身后也没个交代和安排,她想到这里突然不寒而栗:少鹏这一走,他大哥董少彪肯定要强出头,董家大院里恐怕难有二房的立足之地了。
按照董家的族规祖训,当家掌门的人必须是长房长孙。六年前,因大少爷董少彪嗜赌不务正业,董万山果敢违背祖训,把掌门权交给了二儿子少鹏。大房二房的梁子,从那时就结了下来,董少彪表面上一副满不在乎,但从他瞅二房的眼神和做派,谁都能看出来他憋着一口气。这两天,他在院子里吆三喝四指东道西,分明已经是把自己当成了当家人。好在公公还在,虽然一直病着,但好歹还能给二房撑口气。董万山膝下无女,一直把虞明淑当做亲闺女待,明淑和他之间,压根就没有儿媳和公公之间的距离和隔阂。她不随大嫂管公公叫老爷,而是叫爹。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虞明淑的思绪。她抬起头,管家曹炽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跨门槛时,一个趔趄差点绊倒,少鹏的房仆童九过去扶住他。
“二少奶奶,老爷像是不行了,要见您和小少爷!”曹炽气喘吁吁地说。
“什么?”虞明淑猛地站起来,耳畔“嗡”的一声,顿有种天塌地陷的感觉。她扶住桌子定定神,吩咐贴身丫鬟紫巧:“把明霄抱来,咱快去看老爷!”
出门的刹那,虞明淑挺直了腰身,脚步稳实地走出了西厢院。
老爷董万山,住在上院的二楼,一楼是待客议事的万和堂。大房和二房分别居住在上院的东西厢院。从西厢院到老爷二楼的卧房,不过百十步的距离,刚才曹炽却跑得一头汗,虞明淑心里沉甸甸的,看来老爷真的要不行了。
虞明淑进门,却见公公像个没事人似的倚靠在床头,见到她和明霄竟然咧嘴一笑,冲明宵伸出皮包骨头的两只手:“乖孙子,来!让爷爷抱抱!”
虞明淑进屋,看见自己的父亲虞仲杰也到了,和淮安城商帮帮主廖忠堂两人神色凝重地坐在那里。她从紫巧怀里接过明霄,亲自送进公公怀里。明霄搂着爷爷的脖子咯咯直笑。孙子的天真无邪感染了董万山,脸上泛起一丝的红润,祖孙俩亲昵地逗闹起来。
虞明淑走到廖忠堂跟前,低声问:“廖叔叔,我爹的情况怎么样了?”
廖忠堂眼里露出少有的哀伤:“刚刚一针扎醒过来,撑不了多大会儿了。”
虞仲杰心疼地看看爱女,轻叹一声站起来,和廖忠堂一前一后出了房门。虞明淑的心,瞬间又掉进了冰窟窿。她回身去看公公,却触到了大少爷董少彪那双怨毒的眼,禁不住心头一颤。
廖忠堂、董万山和虞仲杰三人,是饮过滴血酒的金兰三兄弟。董少鹏在淮安出事,他第一个赶到现场协同虞明辰处理了少鹏的后事,又领着沿途帮派头人近百人,浩浩荡荡地把董少鹏的灵柩护送到韩山,维护了淮北总瓢把子应有的尊严和气势。他出身中医世家,身怀祖传的针灸绝艺,素有“三针鬼见愁”的美名。董少鹏遗体进家,把原本就身患重疾的董万山推向了鬼门关,这两天他几经厥死,都被廖忠堂及时扎醒过来。但这次,他三针鬼见愁的绝艺不灵了,换来的是一次比一次绝望。这次董万山醒来,精神了许多,还喝下了一碗参汤,看样子像个好人,廖忠堂却心中有数,这是回光返照。
“少彪,”董万山说话了,“去把你大爷叫来!”他指的是堂兄董万田。
“爹,我得守着你!”董少彪磨磨蹭蹭不想走。眼前这么多下人不使唤,却叫他这个大少爷去找人,猜测是父亲想支走他,跟二房的交代什么。
曹管家看出了他的意思,抢过来说:“老爷,我去吧!”
“就让他去!”董万山语调平静,却不容置疑。
董少彪执拗地站着不动,在无言地反抗。父亲的指定,更坚定了他的猜测。董万山见他不听招呼,鼻翼扇动,呼吸开始急促,看样子想发火。曹炽一看不好,赶紧过来拽董少彪,在他耳边私语:“大少爷,您快去快来,这里有我呢。”董少彪点点头,扭头快步跑了出去。这两天,他谁的话都不在意,就听曹炽的。从董少鹏遗体进家的那刻起,曹炽就把董少彪当掌门人来看了。自从十五岁进董家门当伙计,直到进账房做了大先生又当了大管家,曹炽把大半辈子和整颗心都给了董家。老爷对他好,从不把他当下人看,处处以“曹兄弟”相称。为报答老爷这份情,他决定今生为董家鞠躬尽瘁。曹炽认为,如今二少爷去了,辅佐大少爷承担起家业就是他的责任。大少爷以前虽然犯过浑,但是过了这么长时间,也该吸取教训了,可老爷对大少爷一直抱有偏见。如果老爷能把对二少爷的心思拿出一半来对待大少爷,大少爷也不会是今天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曹兄弟!”董万山叫曹炽,环视一下周边的下人,扬手朝他做了个“去”的手势。曹炽心一凉,明白老爷要跟二少奶奶单独说话了,但他不能不从。“都随我走!”他招呼了下人退出去,顺手掩门。
“我不招呼谁也别进来!”老爷补上一句。
“是!”曹炽应一声,在走廊里站定,模样像个忠诚的卫士,挺拔又严肃,眼睛却瞟向院门口,巴望着大少爷赶紧回来。韩山镇东西通长有二里多路,董家大院和董万田的住处,一东北一西南斜对着角,跑着来去至少也得一炷香功夫。
屋子里只剩下明淑主仆和明霄了。
董万山把孙子交给紫巧,叫过虞明淑,一脸的凝重:“我要走了,有几句话要交代你!”
“爹!说什么呢,您这不挺好的嘛!”虞明淑故作轻松地说。
“我自个的病,我心里有数。人早晚要死的,生生死死要看淡。少鹏走了,我不放心这个家,所以,我想把董家交给你!”
“爹!不是……还有大哥吗?”事情来得太突然,出乎虞明淑的意料。
“他?”董万山唇边浮起一丝讥笑,“我生的儿子我知道。他要是能行,当年就给他了。这两天,我明白的时候就想着这个事,这个家,只有你来当我才放心!”
“可我是个女的,一个寡妇,又是二房里头的人,他们不会认我的。”想到四乡八镇里多少寡妇们的凄惨结局,虞明淑迟疑了。
董万山摇摇头,“明淑,小寡妇的日子,不是你该过的。我不仅要让你摆脱寡妇的宿命,还要你来当掌门人。我还指望新当家掌门的给我鹏儿报仇呢,还要对付一直对我们虎视眈眈的邹家,这副担子,少彪他根本胜任不了。虑来虑去,就你合适!”
董万山的话像块石头,在虞明淑原本绝望的心潭里,激起了涟漪。儿子的成长、自己的命运、董家的未来、少鹏未完的事业……“当董家人掌门”,似乎正是所有一切的唯一出路。她抬起头,悲伤的眼里射出光芒:“爹!您真信得过我?”
董万山笑了:“我早看出来了,如果不是有你,少鹏不可能把董家料理得头头是道。”
“是的,这些年我跟着少鹏,接触过咱家料事理矿的事务,接过来还真难不倒我。可是,咱沭阳自古没有女人当家掌门的先例,大哥和门里族外那几大家子,单凭爹一句话,能承认我吗?”虞明淑说出忧虑。谁当家掌门,可不是一句话的事。
董万山赞许地点点头:“我会留下遗嘱,跟家人和族里交代好,把路给你铺平了,叫你顺顺当当地接手。但波折肯定会有的,到时候就看你的了,明淑!不管遇到多大的难,你一定给我顶住!董家在你在,董家散了衰了,你就是罪人,我就是死了,也不饶你!”董万山死死瞪着她,把话说绝了。他知道虞明淑骨子里有股要强的劲儿,是个软不欺硬不怕的主,只是被突来的横祸给击懵了,需要把她那股锐气给激起来。
虞明淑抬头,坚定地说:“既然爹信得过,我就想方设法领起这个家来。董家在,明淑在,董家衰散,明淑也不苟活。我当家,一定把董家料理得跟少鹏活着的时候一个样!与大哥大嫂和睦相处,待三弟如亲生!”
“我的三儿……”提到未成年的幺子,董万山的声音陡转悲凉,“少麟还小,就交给你了!”
“放心吧爹,我会把三弟供养成人,直到娶妻生子。”想起三弟,虞明淑眼圈忍不住一红。她十八岁那年嫁到董家时,少麟才九岁。这个三岁就失去母亲的小叔子,像个小尾巴似的整日跟着她二嫂长二嫂短的叫个不停,饿了渴了不找下人也不找爹,而是找二嫂。虞明淑疼这个没娘的孩子,除了照料他饮食起居之外,还教他认字读书画画儿。名义上,少麟是小叔子,在心理上,早就当成了自己的孩子。董少彪见少麟跟她亲,不止一次找茬指桑骂槐。少麟长到十四岁谙晓人事后,不愿意再给二嫂添麻烦,就主动远离了虞明淑。前年去沭阳城里读书,打那后叔嫂就少见面了。
董万山呼吸突然急促起来,他伸手指指中堂画《福寿图》,“摘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董少彪满头大汗地领着董万田跑上来,到门口被曹炽拦住了。
曹炽说:“老爷交代,他不招呼任何人不能进去。”示意说二少奶奶在屋里头。董少彪脸青了,上去就要推门。在这节骨眼上,紫巧开门出来,差点跟他撞个满怀。见到紫巧,董少彪直勾勾地盯她一眼。紫巧不自在地低下头说:“老爷请诸位爷进去!”
“哥,你可来了,再来晚点,我可能就见不着你了。”董万山投向董万田的眼神,就像孩子看母亲的那样充满依恋。他心里清楚,虞明淑能否顺利当家,堂兄起着关键的作用。因为,当年董万田跟随董万山从邹家手里夺下蓝晶石矿,得到了矿山近两成的股份,还有两成散落在其他旁族手里,剩下的六成,在董家的账上。董万田是族里的长辈,说话办事沉稳老道,在族里有一定的威信,手里又攥着两成的矿股,董家谁当家掌门,他说话是有很重分量的,他期待把家传给虞明淑这个决定,能得到堂哥的支持。
这哥俩感情甚笃,听见堂弟说丧气话,董万田的心像被刀扎一样疼,握紧他的手安慰着:“大弟,说什么胡话呢,这不好好的嘛!”
董万山苦笑着:“大哥,我心里有数,撑不了几天了,早点安排好了早放心!”他原以为自己至少能活到送少鹏入土。
“你……怎么安排?”董万田料定这个家该由董少彪接手了,就觉得心里空空的没底。
董万山攥紧董万田的手,“哥!你是咱董家辈分最高的,你得先答应我,不管咱家谁当家,你都得辅佐帮衬着,要不我走了也不踏实!”
董万田陡然生出一种难以启齿的私心:能辅佐董少彪当家,也算是半个掌门人。想不到老了老了的,还能插手宗家内部事务,这辈子也算没白活。
“大弟,哥答应你,你把心搁肚子里好好养病,五天后,咱哥俩送少鹏下地。”
董万山叫过虞明淑:“明淑,这个家我就交给你了。往后家里有什么事,一定要多找大爷商量。”
虞明淑点点头,又弯腰朝董万田施礼:“大爷,明淑年轻见识浮浅,要是有不懂不解的地方,您多指教担待些。”
董万田懵了,一时僵在那里无言以对。
董少彪一股激愤直冲脑门,“爹!你老糊涂了吧?少鹏没了,这个家就该我来当,她有什么资格做掌门?”
“曹兄弟,铺纸研墨,我说你写,我要立遗嘱!”董万山不搭理董少彪那个茬,吩咐曹炽。
爹眼里没自己,董少彪瞬间赤紫了脸,就要发作。董万田也恳劝董万山:“大弟!谁当家是咱董家天大的事,你再仔细想想!”
“想了千遍万遍了,就这么定下了。你!”董万山指着董少彪,“以后多听二少奶奶的,一家人,别再给我整歪弄斜的!”
董少彪双腿一曲,“噗通”跪在床前,“爹!以前是我不争气,吃喝玩赌不务正业伤了你的心,但我花的都是大房的份银,从没伸手从账房拿过一个铜子。爹!这回少鹏没了,你老也病着,任我再不是人,也该知错悔改了。您给我个机会,叫大爷和曹管家监督着,我改,一定改!”说完将头磕得“嘭嘭”作响。
“起来,我受不起!”董万山声音很冷,“还说没从账房拿银子,少鹏偷着替你还了多少赌债?这些我心里都有数,我老了,但还没糊涂!曹兄弟,纸笔备好了没?”董万山越说越来气,脸色开始变白,呼吸短暂急促。
“老爷!您……您别着急,谁当家可……真得想好了呀!”曹炽早就备好了纸笔,一直在旁边听着,想到董家要落在一个女人手里,曹炽生出一百二十分的反感和羞耻,为大少爷鸣不平之余,又在为董家的未来担忧。终于也沉不住气了,话里竟然带着祈求。
董万山摆手止住他,“不要再说了,你照我说的写!”
董少彪以为是虞明淑为了当家,跟父亲揭露了少鹏替他还债的事,站起来冲她吼:“当初我把掌门人让给少鹏,那是我亲弟弟,我愿意!现在要给你,做梦吧!你男人死了没见掉一滴眼泪,为了当家却跑我爹面前哭哭啼啼搬弄是非,算什么本事?你当家,除非我董少彪死了!”
事情正如自己预料,大少爷首先就是道难过的关,看大爷和管家的架势,对自己也是一万个不信任。虞明淑心平气和地说:“大哥,人在做天在看,我搬没搬弄是非,爹和老天爷知道,我不跟你吵,我只听爹的安排!”
“曹管家!你还磨蹭什么,快展开纸笔!”董万山第一次呼曹炽为”曹管家“。显然,他看出来曹炽在偏向董少彪,眼里盛着怒,嘴下就不客气了。
曹炽不敢再多言,拿起笔无可奈何地瞟一眼董少彪,就要落笔。董少彪眼里喷火了,扑过去掀翻桌子,一声脆响,一方元宋年间的端砚,“啪”地摔碎在蓝晶石地面上,四溅的墨,在虞明淑绣着白莲的孝鞋上,点了几朵乌梅。董少彪脚踏端砚的碎骨,咬牙切齿地说:“写,我叫你写!不认,写了我也不认!”
明霄被董少彪狰狞的模样吓得哇哇大哭,紫巧抱着他抢出门去。
“你……这个逆子,滚出去……”董万山呼哧呼哧喘几口粗气,突然坐起来,一把攥住虞明淑的胳膊,仇人一样地瞪着她说:“记着我说的话,董家衰了散了我可不饶你,还有,我儿不能白死,捉住凶手……替……鹏儿报仇……报仇……”
董万山恐怖的表情,吓煞了屋里的人,董少彪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虞明淑流泪点头,“爹!我答应你,董家衰散了我不活,不为少鹏报仇我死!”
“好好……”董万山如释重负地松了手,瞪着眼睛倒在榻上,死死地盯着他们不动了。
霎时间,董家大院子里哀嚎声再次高潮迭起。
老子没能写成遗嘱,给董少彪带来了希望,他很识趣,没再跟虞明淑闹。暗地里他跟大爷、曹炽悄悄地聚了一下头。他们一致认为:董家决不能交给虞明淑,理由有四:一,虞明淑是个女的,沭阳县至今还没有女人当家掌门的先例,何况还是个寡妇。董家是沭阳县屈指可数的大户人家,不能开这个头给世人落下笑柄;二,虞明淑既年轻又漂亮,正是春浓情胜渴望滋润的年龄,说不准哪天守不住,掏空董家嫁了人;三,光绪三十年,韩山矿是时任淮北总瓢把子的虞仲杰暗中协助董万山打下来的,他当初没要一分钱的酬劳,但不能就说他没有想要的心。现在老少当家的没了,保不齐他要心魔复苏生出鬼胎。虞明淑当家,等于是把董家往虞家嘴里送;四,族规祖训有约:当家掌门,长幼有序。就算董少彪没能力,还有董少麟,说千道万也轮不着虞明淑。最后,董万田还说了自我推断:不能否认虞明淑有当家理事的能力和智慧,可正是她的能力和智慧叫人害怕。她的心用正了对董家有利,万一使歪了,董家绝对没人能治住她。如果真这样,董家的后果很可怕。
董万田的话,像一颗定心丸安了董少彪的心,他眼泪汪汪地诅咒发誓,一定听大爷和管家的话,好好做人料理好董家。董少彪的态度让董万田和曹炽很满意。董万田一再叮嘱他不要在丧事期间跟虞明淑闹别扭,一切等丧事了了,坐下来好好说。董少彪答应。
董少彪告别他们俩之后,没去灵堂守灵,转身朝二房的院子走去。紫巧正带着明霄在院子里玩。见董少彪堂而皇之进了院子,冲自己笑得诡秘,紫巧浑身上下像爬满了蚂蚁一样酥酥麻麻。董少彪贴着她的耳朵,悄悄地说:“今晚亥时,我等你!”
紫巧脸上飞来两朵红云,立身绿意正浓的紫藤下,怔了好一阵子。
进亥时,董明霄睡着了。紫巧出了西厢院的门,回头环视一遍,见上院里的下人都在屋内埋头做着自己的事情,转身去了后花园,直奔园子深处假山群后那一处无人居住的空房。那是她和董少彪经常幽会的地方。
厚重的窗帘遮住了屋内诡异朦胧的灯火,房间里,韩紫巧左躲右闪地推诿着董少彪:“大少爷,你饶了我吧,老爷和二少爷在灵堂里躺着呢,您不该动这种心思!”
紫巧的抗拒让董少彪兴致更加盎然,他逮着紫巧,喘着粗气往床上推,嘴里呢喃着:“一死百了,该死都死了,活着的干吗要跟着受罪?”
自从老婆董于氏生二胎时胎死腹中落下病根,董少彪对那个活死人就失去了兴趣。起初,他暗暗垂涎貌美如花的弟媳妇,但她是朵浑身带刺的玫瑰,碰不得。一次酒醉后在后花园里碰上了紫巧,借着酒性把她拖到了这所房子里……紫巧对虞明淑是一百个的忠心,但是胆子小,拗不过董少彪的威吓和强势,竟被他强行占了去。这种事,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几次之后,紫巧尝到了男女间水乳交融的乐子,竟然忘不掉董少彪了,到今天,已经做了他两年的地下情人。这次董少彪约她,她明知不该来,可还是来了,半推半就地从了他。董少彪得到满足之后,趁机向紫巧打听老爷为什么非得让虞明淑当家,是不是她在老爷跟前说了他的坏话。
“小姐什么都没说,是老爷主动提出来给的。”紫巧实话实说。
董少彪不信,以为她在向着主子说话,当下威吓道:“你是我的女人,胳膊肘要是敢朝外拐跟二房的告密,可有你好看的。不过,你真告了我也不怕,到时候死定的是你!”
他的话点到了紫巧的痛处。作为二房的丫鬟,却跟大房的主子厮混,这事万一露了馅……想到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后果,紫巧吓傻了。
董少彪又哄骗道:“好紫巧,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那小寡妇在董家翻不起大浪来,靠不住的。你早晚得嫁人吧,我要是当了家,就纳你做妾让你享福。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吧。”
董少彪连吓带哄的,让韩紫巧没了主意,吞吞吐吐把董万山不信任他的话说了,嘴一溜还提到了《福寿图》。
“《福寿图》?那不就是一幅平常的画吗?我堂屋里还挂着一件呢!有什么稀罕的?”董少彪不解地问。
“原来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听老爷说,那画里藏着你家矿上的矿脉图。”
紫巧的话像一记惊雷震醒了董少彪,他光着身子坐起来,天!早就听说有矿脉图这一说,原来是真的!谁能得到矿脉图,谁就掌握了董家和矿山的主动权。没有矿脉图,掌门人就是一空架子……他知道怎么办了,俯身复又轻轻柔柔地抚摸着紫巧进了她的身子,边动作边在她耳边窃窃私语:“紫巧你得帮我,咱俩得想个招儿把画儿弄到手……”紫巧迷离着眼睛,娇吁着一个劲地点头。
停灵七天后,是董家大丧出殡的日子。
大门口,沭阳县境内的地绅官豪,骑马的乘轿的川流不息地直奔董家大院而来。淮北远路的帮派头人,头一天就赶来了,这阵子正坐在董家客院的聚义堂里,等着吉时送殡。
虞明淑领着身裹孝服雪娃娃一样的董明霄,立在少鹏棺前。曹炽看掐算好的吉时已到,便示意董少彪站到董万山棺前打头顶孝。董少彪出其不意地翻脸了:“想让我当顶头孝子,必须立刻承认我是董家掌门人,不然,不干!”
曹炽懵了:停灵七天里,董少彪一直本本分分,宾客盈门出殡这节骨眼上他犯的哪门子混?沭阳的风俗,老人过世出殡,必须得有长子长媳捧孝棍、提送汤壶,领孝打头阵,只要不分家,从此长子就是这个家里说了算的。所以,董少彪想以孝子身份要董家人承认他是掌门人。
董万田青了脸,一把拽过他压着嗓子问:“你这是怎么了?”
董少彪没好气地大声呼吼着:“怎么不怎么的不要你管!叫大家伙儿说说,要我当顶头孝子,却不让我当家,咱沭阳有没有这个理?”
虞明淑想过他不会善罢甘休,但没想到会在殡前闹事,过来婉言相劝:“大哥,咱先把爹和少鹏送下地,谁当家这事回头来再说中不?这么多人看着,叫人家看笑话不是!”
“谁敢笑话?只怕是你做贼心虚吧?沭阳规矩,长子领孝,当家掌门!我是堂堂正正的董家大少爷,就该是当家人,怕谁笑话?”董少彪扔掉手里的丧棍,指着老婆董于氏呼吼,“快点,把你手里的送汤壶给我扔了。”
见他更上劲,虞明淑银牙一咬说:“咱沭阳是有长子顶头领孝当家的规矩,但也没有规定女人就不能领孝。”她弯下腰捡起丧棍走向董于氏,“今天我就开个先例,这丧棍和汤壶我一个人拎了。爹的在天之灵会原谅我的。大嫂,给我吧!”她把手伸向董于氏手中的汤壶。
董于氏身体明显地抽动一下,如死灰样的双眼中闪过一道韧光,在虞明淑脸上快速瞄过,微微摇摇头,随即又恢复活死人样。虞明淑对这位受尽董少彪欺凌的大嫂深怀同情,看出她在维护自己作为董家长媳的最后一丝尊严,就不忍心强夺了。
听到灵堂这边吵吵嚷嚷,后上院前下院西堂院里的人潮水一般地涌过来,只有东客院聚义堂里的依旧安静。其实,这边早就听到吵嚷声了,虞仲杰派去打探的随从把那边发生的事大概说了一下。虞仲杰一脸怒容“腾”地站起来又忽地坐下了。
虞明辰按捺不住抬腿就要走,也被父亲喝住:“那是董家内部的事,作为明淑娘家人最好避嫌,你也不要去了。”虞明辰虽然心疼妹妹,但又不得不承认父亲有道理,他们去了只会引起董家人对明淑更深的反感,对明淑无利反害。
乘着嘈杂纷乱的空儿,紫巧悄悄退出灵堂,进了西厢院,打开书房隔壁那间小姐为姑爷私设的祭堂,踩着凳子站上了桌台,颤抖着摘下墙上挂在灵位上方的《福寿图》。咬牙出门直奔东厢院,摘下东厢厅堂的《福寿图》和西厢院摘来的作了互换……做完这一切,她才意识到内衣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紫巧回到前厅灵堂,里面还正吵得热闹。
“难倒我董家没人了?要你一个寡妇娘们来领孝?我看你是想当家想疯了吧?”
虞明淑差点背过气去!董少彪真刻毒,亲弟弟就在边上躺着,他就当众骂弟媳是寡妇。她扭头看看,不谙人事的儿子趴在童九怀里,怯生生地盯着眼前乱糟糟的一群人,要是真让董少彪当了家,哪里还有二房母子的活路。不行,为了明宵,自己一定要顶住,想到这里,她心一横;冷冷地说:“大哥这话错了。我当家不是偷来的抢来的,是老爷亲口留下的遗言。曹管家,大爷,你们可是亲耳听到的,您二老今儿当众说说,有没有这回事?”
虞明淑的眼神缓缓扫过曹炽和董万田的脸。他俩虽然不满董少彪在出殡这个节骨眼上找事,但打心眼里不愿意给她作证。董万田心想要是能借机把董少彪当家掌门这事儿坐实,倒也是一桩好事。他过来低声劝虞明淑:“给大爷个面子,你先让一步暂时答应他,先把今天出殡的事了了,回头咱再坐下来好好商量这个事!”
虞明淑一眼就看穿了董万田的诡计。知道今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承认他,往后我就没有退路了。她心里愤怒,面上却不动声色:“大爷,您这话说得不对,什么叫先让一步?您这么大岁数的人,又是咱董家的老长辈,说话得有根本。我不是求您向着我,而是请您实话实说,还我个公道!您不给公道也罢,我不强求,但今天这事是大哥挑起来的,您应该劝他才对!”
“你是女的,让一步怎么了?”董万田话里带着不屑和埋怨。
虞明淑直直地盯着董万田:“我是女的,但是也没有王法规定女人就得先向男人低头。我看出来了,大爷您的心今儿没放正!”说完转身跪在董万山棺前,“不出殡就不出殡,今天我就不让了,大爷您看着办吧!”虞明淑翻脸,董万田反而无计可施了。
曹炽抹了把汗,“大老爷,吉时快要过了,这可怎么办?”
“家又不归我当,我能有什么办法?”董万田也恼了。
下面的围观者窃窃私语议论纷纷,沭南第一大地主邹肇泉看着这一出热闹,嘴角已经情不自禁泛起冷笑。邹家一向跟董家不睦,现在董家父子搭伴赴了黄泉,内部又闹不和,可真是出了他多年来的一口恶气。
这时,一直跪在父亲棺前的少麟站起来,低声说:“大哥,你别跟二嫂争了,叫二嫂当家吧!”
“滚一边去,哪里轮到你说话!”董少彪瞪他一眼。
“我也是董家的人,怎么就不能说话了。”少麟鼓起勇气反驳。
“你还知道自己姓董啊?那怎么向着姓虞的说话呢?”
“二嫂是二哥媳妇,也是董家的人!”少麟刚十六岁,说话却能抓住道理。
“可你二哥死了,她就不是了!”
“二哥没了,她也还是我二嫂。”董少麟争辩。
“少麟,这事跟你没关系,不要多嘴!”虞明淑怕少麟搀和会招来董少彪的恨,万一他要是真当了家,少麟的日子就难过了。
“大少爷和二少奶奶您俩别争了,那么多远路的宾朋都在客院里等着出殡,这样拖下去不是个事。我有个折中的主意,你们看可不可行?”就在这时,围观的人群中有人说话了,他就是少鹏的同窗好友刘钊。董少彪白他一眼,心想你算老几。
正愁不知怎么收场的曹炽像遇到了救星,催促道:“说来听听!”
“大少爷和二少奶奶您俩都宽一步,叫少麟领孝怎么样?”
曹炽眼睛一亮,问董万田:“大爷,你看怎样?”
“我看行!只能这样了。”董万田也觉得这样再好不过。
董少彪朝人群里扫一眼,看见紫巧一脸轻松地冲他丢个眼色,心上石头“噗通”落地了,脸色缓和下来,痛快地说:“成!就听他的吧!但得说清了,少麟只是领孝,与当家掌门无关!”董少彪矿脉图到手,吃下了定心丸,便一切好说了。
一声高亢悠长的催丧喇叭声响彻云霄,董家出殡了。
董家出殡,壮观的阵势令人咂舌。送殡队见头不见尾,领头开道的喇叭队已经到达韩山脚下的董家墓地,一半的人还窝在韩山镇内没有出来。
董家是沭阳北的第一大地主、商豪,一向遵循 “思利及人,和仁宽德治家,诚信厚义待外”的祖训。韩山矿上每年的收益里,有一成拿出来回馈乡民。每逢旱涝灾年,酌情减租或者直接免赋,遇到颗粒无收的大灾之年,还打开自家粮仓济民。正是董家的恩泽,才让韩山镇万民一心固若金汤,多年来,土匪外敌只有干瞪眼的份儿。这次董家大丧,受其恩泽惠顾的乡民们,主动披麻戴孝赶来哭送老少掌门,报答曾经的滴水之恩。
各大帮派头人和沭阳县内工商地绅官家们活了这么大岁数,第一次见这样大的送葬阵容,能这样风风光光地入土,少活十年也值得。邹肇泉的眼中则生出更多的恨:这些,原本该是邹家应该得到的待遇。
第二章 掌门之争
沭阳风俗,七七期内过世人的嫡亲子女不能摘孝,不能出远门,也不能随便出入别人的家,怕给人家带来晦气。虞明淑不能出门,就派童九去了一趟淮安城,跟廖忠堂打听警察局那边有没有进展。童九去了,带回来忧喜两条不同的消息,一个是说董少鹏之死背后原因复杂,可能跟国民党的复兴社(又称“蓝衣社”、“力行社”,军统局的前身。是贺衷寒、戴笠、郑介民、康泽等十三太保成立的专门暗杀共产党的特务处机构,)有关,淮安警察局不敢深入调查这个案子;另一个是廖老先生说的:警察局不管,他会想方设法追查到底。董少鹏究竟惹着了哪类人,虞明淑心中有数,她绝不会因为遇到难题就望而却步,报仇的念想反而越来越强烈。可是,这个年头办事需要身份和大洋,当不了掌门人,怎么为少鹏报仇?
七七这天去上坟,虞明淑和三七五七时一样,徒步走着去,走着回。回途中,对面走来董万田儿子董少新夫妇,以往见到虞明淑恨不能飞过来套近乎的夫妻俩,这回像见到鬼似的躲远了,偷瞥过来的眼神里竟然闪着不安和戒备。虞明淑觉得奇怪了。难道就因为寡妇门前是非多?
虞明淑猜错了,事实是紫巧把童九从淮安得来的信息透露给了董少彪。董少彪添油加醋到处传播说少鹏死得蹊跷,连淮安的警察局怕受祸害都不敢深查,这家要是交给虞明淑,她肯定要查下去,董家务必要受到牵连等等。这件事成了韩山镇公开的秘密,只有二房的人不知道。
刚进大院门,下人就禀告说虞明辰带着虞家下人来了。
见到憔悴不堪的妹妹,虞明辰爱怜地苦笑着:“明淑,咱爹咱妈想你和明宵了,叫我来接你去颜集住一阵子。”
实际上,是虞仲杰猜到过了七七,董家该动手商榷谁当家掌门的事情了,他作为虞明淑娘家人,是不能参与其中的,可又怕女儿对付不了,想赶在前头把她接回家商量对策。虞明淑能猜出父亲的意思,父母的心疼牵挂,叫她心头一暖,有了些精神气。
虞明淑跟虞明辰刚跨出屋门,一直在西院门里等着的董少彪阴阳怪气地问:“二少奶奶这是要去哪儿啊?”
“我跟我哥回娘家住几天!”虞明淑回答。
“是住几天那么简单?该不是回去讨主意吧?”
虞明淑仰头冷眼看他,“难道我还没有回娘家的自由了?”
董少彪一身里外透新的长袍马褂,满面的春风得意,“回娘家是你的自由,但得等事情了了才能走。大爷他们都在祠堂里等着,二少奶奶请吧!”说着瞥一眼虞明辰,“娘家大舅哥哥正好在这!一起去吧,做个见证,省得你回去告状说我们欺负你妹妹!”
“董少彪,你少血口喷人!”虞明辰瞪着眼就要奔董少彪过去。虞明淑一把拽住,“哥!不要跟他计较,你先歇着去,等那边的事处理完了,我就跟你回去。”虞明辰望着董少彪吹着口哨远去的背影,狠狠地啐一口。
想到要只身对付董家那一大帮子,虞明淑心里发虚,但事已至此没有退路了。
董家祠堂里,此时密密匝匝地挤满族人。祖宗牌位前香火正旺,袅袅直上的香烟绕檀木雕梁徐徐涌动。显然,他们已经抢先拜过祖宗了,也显然,他们没把二房看在眼里。虞明淑知道不能发作,也许他们正等着自己恼火失去方寸。她按着长先幼后的顺序,一一拜过了祖宗和过世的族内亲人,才回到桌前坐下。她的冷静叫董万田很吃惊,和曹炽互望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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