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的十一月和往年一样已经是萧瑟峻峭的初冬,但在我的记忆 里却缤 纷缭乱,摇晃着圆舞曲滑过之后的眩晕,兴奋的眩晕,眩晕到快要吐。快乐 伴随着 忧伤,却又过眼云烟一样的抓不住,我在成熟以后曾觉得那些岁月多么幼稚 轻浮, 但却难以忘怀。 我和妈妈被她的朋友老旧伯伯(也许姓裘,但上海话“旧”、“裘”同 音)带到 某个单位参加舞会。哦,舞会,当我听到这个词,身体里的内分泌都发生了 变化。 我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和激越,在去舞会的路上我的脚步飞快,我必须站在路 口,等 着我的长辈们赶上来。 我发现街上的行人比往年密集了许多,听说成千上万的知青正返回城市 ,他们 回来了,但却面临着失业和住房的问题,我为他们沮丧的时候更为自己庆幸 。虽然 中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去郊区农场,但我以各种理由跑回家,在妈妈的督促下 我背外 语温习数理化,时刻准备着脱离苦海。果真,高考制度在年初恢复,七月进 考场, 十月我已去大学报到,我想说的是,我那两年可耻的逃跑生涯换回了眼下的 逍遥日 子,我应该感激妈妈的高瞻远瞩,可我不,我讨厌她在老旧面前眉飞色舞的 样子, 但这并不妨碍我全心全意地拥着我自己的快乐。我突然发现在我二十岁的人 生中, 走向舞会,乃是一种高峰体验。 那晚,在一家文化机关破旧的大厅里,圆舞曲晌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听 到施特 劳斯,在我听来华丽绚烂得过分,很符合我对享乐的期待。不知为何我有点 紧张, 我的腮帮微微发麻,而乐曲正穿透我的衣服从我的肌肤拂过,每一根汗毛都 立起身 并在战柴。 喔,舞曲一支接一支,舞池里却空空荡荡,我能想象人们对这空空荡荡 的舞池 所产生的无法言说的畏惧。然后有勇气的人出现了,男人和女人,他们三三 两两旋 进舞池,摆出跳舞的姿态,却是男女分离,是和同性结成舞伴,看上去舞步 笨拙、 踉踉跄跄,还有人滑倒在地。我也差点滑跤,我仅仅站在边上,和观舞的人 群站在 一起,就已经头晕目眩,因为正有一对男女走进池子。男子伸出左手搂住女 伴的腰, 右手捏住女伴的手,人群“轰”地发出有声音的骚动,灯光耀眼,众目睽睽 ,所有 的人跟我一样亢奋,跟我一样第一次看见男人和女人可以这么公开地身体亲 近。但 那男子带着壮烈的表情,用力拽着女伴试图让他们俩的脚步跟上旋律,他们 终于在、 舞曲中旋转起来。人们鼓掌,我的心跳得响亮急促,我的表情一定很愚蠢, 瞪着眼 睛张着嘴,一脸的惊讶和迷惘,我就是在这一刻深深地感受到:新时代开始 了。 妈妈和我紧紧挨在一起,我能听见她的喘息,我看见她的脸通红,白皙 细长的 手指神经质地在脸颊上划动。她的近乎失态的反应令我不悦,我晓得她身上 的每个 细胞已经在舞曲中跃跃欲试。她在大学读书时是个舞迷,是节庆舞会上的皇 后,多 少年来值得让妈妈回味的便是这类往事,或者说这是让她缅怀往昔的唯一通 道,让 我那个在外省上班喜欢穿中山装的父亲十分不以为然。如今她仍是个爱俏的 中年女 人,缎面中式夹袄外罩一件褐色西式呢料外套,头发烫成卷曲,很像旧照片 上的太 太。我是在革命年代成长,和妈妈的审美南辕北辙,我们之间常要为不同的 趣味冲 突。但今天我发现,妈妈的着装风格很适合舞会的气氛。我不无讥讽地想到 ,她到 底还是等来了这一天,她的旧衣服在箱子底下等待了许多年,眼见得可以重 见天日, 虽然已经散发着呛鼻的樟脑味。 站在我们身边的老旧伯伯也是一件旧西式长大衣,硬肩窄袖,头发梳成 三七开, 精光滴滑一丝不乱,角质架眼镜有一股奢华的气息,和我妈妈并肩倒是般配 ,用我 熟悉的时代语言便是臭味相投。 “侬看侬看,这些人哪里像在跳交谊舞?根本是在拉黄包车,脚步介( 太)重, 身体介硬……”舞池里的人越来越多,老旧伯伯用一口糯哚哚带苏州口音的 上海话 在对妈妈发着议论。他的挑剔让我不安,我和周围的人一样对池里的舞者其 实是充 满艳羡,姿态好不好有什么要紧呢?要紧的是,舞曲Ⅱ向起来了,请跟着舞 曲旋转。 可是我晚生了至少二十年,这样的舞只能在妈妈的回忆、在她津津乐道的老 电影里 看到,而那种黑白旧片被批判了整整十年,我很少有机会观赏。妈妈以为, 那样的 时代——可以跳舞的时代已经永远过去!可是,它又回来了,你怎么敢相信 ? 是的,你应该旋转起来,可你才发现,你的腿你的腰是不受你的意志控 制的, 你的腿和腰成了你的身体令人生厌的部分。是在往后的日子,当我把跳舞当 做功课 来认真练习的时候,我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了自卑。 那晚,当一曲布鲁斯舞曲波浪一样从远处缓缓荡漾过来的时候,妈妈已 经缓过 神来,她好像刚刚想起有个我,“小妹,这是四步舞,不用学也能跳,让老 旧伯伯带 你跳。”可我拒绝了,我涨红着脸挣脱了妈妈和老旧的手,差不多是从他们 身边逃 开,那样子很不体面。那支用我的耳朵听来完全是“靡靡之音”的舞曲令我 的肉体 发生痉挛,我心慌意乱竟想流泪。 接着我看到妈妈和老旧一起走进舞池,她的左手搭到老旧肩上,右手高 高地举 起。我第一次看见妈妈跳舞,我得说,妈妈和老旧的舞姿让我大开眼界,那 两双腿 仿佛被同一根神经牵扯着,跌宕起伏在一条线上,轻盈干净得就像穿着冰鞋 在滑翔 的影子。这时,施特劳斯的圆舞曲复又响起,妈妈和老旧跳起了华尔兹舞, 他们旋 转着,沿着舞池的边缘划出飘飘欲飞的圆圈,观舞的人群瞬时安静下来,甚 至池里 的另外几对舞者也退到边上,我想,是经典的舞步让他们给骇着了。 舞池里的老旧端着肩膀,平稳矜持的肩膀,这个将一件西式大衣穿了几 十年的 破落男人这时候却显得优雅高贵。而妈妈已脱去外套,中式缎面夹袄勾勒出 她过往 的窈窕,虽然有些勉强,但她娴熟的舞步足以平衡。相比之下,我显得过于 茁壮、 粗枝大叶,我的年轻成为某种遗憾,而我熟悉的时代,一个简陋粗暴的时代 正在妈 妈和老旧的舞步中远去。 , 这晚之后的每个周末,我和妈妈一起去老旧家跳舞。我们两家住一条马 路,夜 幕刚刚落下,客人还未到的时候,性急的老旧便让妻子爱华来叫唤我们。老 旧夫妇 和妈妈几十年前同过学,是来往多年的朋友,但成年之前我对他们几乎没有 印象, 他们仿佛突然出现在我的生活中。 老旧在上海西区三层高的旧洋房里拥有两层楼,一家三口人共有大小四 间房, 这在当时的上海是属于少数富裕的阶层,然而经过了“文革”,他这样的人 家早已一 贫如洗。但老旧仍然保留着一些作风,床上铺着洗得起毛的棉布床罩,餐桌 上垂着 有流苏的镂花和破洞分辨不清的台布,墙上挂着发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 穿燕尾 服的老旧和披雪白婚纱的爱华。无论如何,老旧的家里有着某种和革命时代 相悖的 气氛,那种破败中丝丝缕缕渗漏出来享乐主义的味道,正是这股味道,吸引 着我妈 妈这类人。 事实上这一栋楼本来就是老旧的,“文革”时被人强占去底楼和三楼, 一年前三 楼人家搬走了,三楼便空关着。老旧似乎习惯了住小屋子的简单生活,二楼 朝南的 大屋是老旧夫妇的卧室也是起居室,朝北的亭子间给上中学的儿子做功课睡 觉。老 旧一时想不起来三楼可以用来派什么用场,那里四壁空空,老旧竟连给一间 空房添 置家具的钱都没有,这是老旧当时的烦恼。 但现在不同了,现在的老旧又喜滋滋的,周末的夜晚老旧家里舞客盈门 。那次 舞会结束后多少人意犹未尽,老相识们来到老旧家,把舞继续跳下去。是的 ,他们 希望舞会永远不要结束。老旧的人生又有了称得上是理想的光芒,他那空着 的三楼 可以用来开派对(Party),那间房容得下十几对人跳慢舞。 P1-3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