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巨擘芥川龙之介是日本大正时代的一位重要作家,是新思潮派的柱石。这个流派表现了20世纪初日本小资产阶级不满现实而又苦于无出路的心情,在艺术上则突破了长时期作为日本文坛主流的自然主义文学,正视社会现实,既有浪漫主义色彩,又有现实主义倾向。《罗生门》收录了芥川龙之介的20篇中短篇小说。其中《罗生门》通过一个扑朔迷离的故事,鞭挞了人性中丑恶的一面,同时宣扬了人性善的一面。
说是这家将在避雨,可是雨停之后,他也想不出要上哪里去。照说应当 回主人家去,可是主人在四五天前已把他辞退了。上边提到,当时京城市面 正是一片萧条,现在这家将被多年老主人辞退出来,也不外是这萧条的一个 小小的余波。所以家将的避雨,说正确一点,便是“被雨淋湿的家将,正在 无路可走”。而且今天的天气也影响了这位平安朝家将的忧郁的心情。从申 末下起的雨,到酉时还没停下来。家将一边不断地在想明天的日子怎样过— —也就是从无办法中求办法,一边耳朵里似听非听地听着朱雀大路上的雨声 。 雨包围着罗生门从远处飒飒地打过来,黄昏渐渐压到头顶,抬头望望, 门楼顶上斜出的飞檐上正挑起一朵沉重的暗云。 要从无办法中找办法,便只好不择手段。要择手段便只有饿死在街头的 垃圾堆里,然后像狗一样,被人拖到这门上扔掉。倘若不择手段哩——家将 反复想了多次,最后便跑到这儿来了。可是这“倘若”,想来想去结果还是 一个“倘若”。原来家将既决定不择手段,又加上了一个“倘若”,对于以 后要去干的“走当强盗的路”,当然是提不起积极肯定的勇气了。 家将打了一个大喷嚏,又大模大样地站起来,夜间的京城已冷得需要烤 火了,风同夜暗毫不客气地吹进门柱间。蹲在朱漆圆柱上的蟋蟀已经不见了 。 家将缩着脖子,耸起里面衬黄小衫的宝蓝袄子的肩头,向门内四处张望 ,如有一个地方,既可以避风雨,又可以不给人看到能安安静静睡觉,就想 在这儿过夜了。这时候,他发现了通门楼的宽大的也漆朱漆的楼梯。楼上即 使有人,也不过是些死人。他便留意着腰间的刀,别让脱出鞘来,举起穿草 鞋的脚,跨上楼梯最下面的一级。 过了一会,在罗生门门楼宽广的楼梯中段,便有一个人,像猫儿似的缩 着身体,憋着呼吸在窥探上面的光景。楼上漏下火光,隐约照见这人的右脸 ,短胡子中长着一个红肿化脓的面疱。当初,他估量这上头只有死人,可是 上了几级楼梯,看见还有人点着火。这火光又这儿那儿地在移动,模糊的黄 色的火光,在屋顶挂满蛛网的天花板下摇晃。他心里明白,在这儿点着火的 ,绝不是一个寻常的人。 家将壁虎似的忍着脚声,好不容易才爬到这险陡的楼梯上最高的一级, 尽量伏倒身体,伸长脖子,小心翼翼地向楼房望去。 果然,正如传闻所说,楼里胡乱扔着几具尸体。火光照到的地方挺小, 看不出到底有多少具。能见到的,有光腚的,也有穿着衣服的,当然,有男 也有女。这些尸体全不像曾经活过的人,而像泥塑的,张着嘴,摊开胳臂, 横七竖八躺在楼板上。只有肩膀胸口略高的部分,照在朦胧的火光里;低的 部分,黑黢黢地看不分明,只是哑巴似的沉默着。 一股腐烂的尸臭,家将连忙掩住鼻子,可是一刹那,他忘记掩鼻子了, 有一种强烈的感情,夺去了他的嗅觉。 这时家将发现尸首堆里蹲着一个人,是穿棕色衣服、又矮又瘦像只猴子 似的老婆子。这老婆子右手擎着一片点燃的松明,正在窥探一具尸体的脸, 那尸体头发很长,估量是一个女人。 家将带着六分恐怖四分好奇的心理,一阵激动,连呼吸也忘了。照旧记 的作者的说法,就是“毛骨悚然”了。老婆子把松明插在楼板上,两手在那 尸体的脑袋上,跟母猴替小猴捉虱子一般,一根一根地拔着头发,头发似乎 也随手拔下来了。 看着头发一根根拔下来,家将的恐怖也一点点消失了,同时对这老婆子 的怒气,却一点点升上来了——不,对这老婆子,也许有语病,应该说是对 一切罪恶引起的反感,愈来愈强烈了。此时如有人向这家将重提刚才他在门 下想的是饿死还是当强盗的那个问题,大概他将毫不犹豫地选择饿死。他的 恶劣之心,正如老婆子插在楼板上的松明,烘烘地冒出火来。 他当然还不明白老婆子为什么要拔死人头发,不能公平判断这是好事还 是坏事,不过他觉得在雨夜罗生门上拔死人头发,单单这一点,已是不可饶 恕的罪恶。当然他已忘记刚才自己还打算当强盗呢。 于是,家将两腿一蹬,一个箭步跳上了楼板,一手抓住刀柄,大步走到 老婆子跟前。不消说,老婆子大吃一惊,并像弹弓似的跳了起来。 “呔,哪里走!” 家将挡住了在尸体中跌跌撞撞地跑着、慌忙逃走的老婆子,大声吆喝。 老婆子还想把他推开,赶快逃跑,家将不让她逃,一把拉了回来,两人便在 尸堆里扭结起来。胜败当然早已注定,家将终于揪住老婆子的胳臂,把她按 倒在地。那胳臂瘦嶙嶙地皮包骨头,同鸡脚骨一样。 “你在干么?老实说,不说就宰了你!” 家将摔开老婆子,拔刀出鞘,举起来晃了一晃。可是老婆子不做声,两 手发着抖,气喘吁吁地耸动着双肩,睁圆大眼,眼珠子几乎从眼眶里蹦出来 ,像哑巴似的顽固地沉默着。家将意识到老婆子的死活已全操在自己手上, 刚才火似的怒气,便渐渐冷却了,只想搞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便低头看 着老婆子放缓了口气说: “我不是巡捕厅的差人,是经过这门下的行路人,不会拿绳子捆你的。 只消告诉我,你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在门楼上,到底千什么?” 于是,老婆子眼睛睁得更大,用眼眶红烂的肉食鸟一般矍铄的眼光盯住 家将的脸,然后把发皱的同鼻子挤在一起的嘴,像吃食似的动着,牵动了细 脖子的喉尖,从喉头发出乌鸦似的嗓音,一边喘气,一边传到家将的耳朵里 。 “拔了这头发,拔了这头发,是做假发的。” 一听老婆子的回答,竟是意外的平凡,一阵失望,刚才那怒气又同冷酷 的轻蔑一起兜上了心头。老婆子看出他的神气,一手还捏着一把刚拔下的死 人头发,又像蛤蟆似的动着嘴巴,做了这样的说明: “拔死人头发,是不对,不过这儿这些死人,活着时也都是干这类营生 的。这位我拨了她头发的女人,活着时就是把蛇肉切成一段段,晒干了当干 鱼到兵营去卖的。要是不害瘟病死了,如今还在卖呢。她卖的干鱼味道很鲜 ,兵营的人买去做菜还缺少不得呢。她干那营生也不坏,要不干就得饿死, 反正是没有法子嘛。你当我干这坏事,我不干就得饿死,也是没有法子呀! 我跟她一样都没法子,大概她也会原谅我的。” 老婆子大致讲了这些话。 家将把刀插进鞘里,左手按着刀柄,冷淡地听着,右手又去摸摸脸上的 肿疱,听着听着,他的勇气就鼓起来了。这是他刚在门下所缺乏的勇气,而 且同刚上楼来逮老婆子的相比是另外的一种勇气。他不但不再为着饿死还是 当强盗的问题烦恼,现在他已把饿死的念头完全逐到意识之外去了。 “确实是这样吗?” 老婆子的话刚说完,他讥笑地说了一声,便下定了决心,立刻跨前一步 ,右手离开肿疱,抓住老婆子的大襟,狠狠地说: “那么,我剥你的衣服,你也不要怪我,我不这样,我也得饿死嘛。” 家将一下子把老婆子剥光,把缠住他大腿的老婆子一脚踢到尸体上,只 跨了五大步便到了楼梯口,腋下挟着剥下的棕色衣服,一溜烟走下楼梯,消 失在夜暗中了。 没多一会儿,死去似的老婆子从尸堆里爬起光赤的身子,嘴里哼哼哈哈 地,借着还在燃烧的松明的光,爬到楼梯口,然后披散着短短的白发,向门 下张望。外边是一片沉沉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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