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也最坏的记忆和活下去的热望,造就德国国民小吃的传奇诞生
战火中的幽室炽恋,黑暗时代里的光明瞬间
《朗读者》+《再见列宁》+《浓情巧克力》
“是谁来自山川湖海,却囿于昼夜,厨房与爱。”——万能青年旅店乐队
《咖喱香肠的诞生》是德国作家乌韦?提姆的长篇小说,一个关于战争与和平、男人和女人、人与食物的神奇故事。
在二战时期的1945年,英国军队已开过了易北河,德国面临战败,海军士兵布雷默休假归队途中邂逅了在汉堡粮食局餐厅工作的布绿克太太。一场空袭让两个陌生人走到了一起,布雷默当了逃兵,躲藏在布绿克太太家中,开始了一段充斥着隐秘激情的时光。
然而不久后,战争突然结束。布绿克太太为了留住比她年轻得多的布雷默,对他暂时封锁了战争结束的消息。可停战的蛛丝马迹却不断地显露出来,布雷默被困于室,越来越失去耐性,后来他终于得知了真相,不辞而别回归自己的家庭,丢下了布绿克太太重新陷入孤独之中。
战后的布绿克太太为了谋生,在机缘巧合下发明了咖喱香肠这一美食,其发明过程充满近乎魔幻的荒诞色彩,布雷默和她的过往也是咖喱香肠的诞生不可缺少的一环。咖喱香肠这种滋味浓烈微妙、带来梦幻愉悦感的街头小食,成为了她那段不寻常的炽热爱情生活的凝聚与象征,也因其结合东方与西方口感、既有北德风味又具异域风情的味道而流行起来,风靡一时。
一
上一次在布绿克太太的小吃摊上吃咖喱香肠,足足是十二年前的事了。布绿克太太的小吃摊位于新市广场。广场在港口区,铺着卵石,风大、肮脏。广场上还立着几株矮小寒酸的树、一间公厕、三家小摊。许多高中孩子常在那里出没,喝着那种用塑料杯装着的阿尔及利亚红酒。往西,一片灰绿,是一家保险公司的玻璃大楼,再过去就是圣米迦勒教堂了。每天下午,教堂的尖塔就在广场上拉出一条影子。二次大战时,这一区几乎被炸弹夷平,只剩下零星几条还算完整的街道。布吕德街就是其中之一。我有个婶婶就住在那条街上。小时候我经常去看她,但私底下老爸总是不准我去。这个街区过去俗称“小莫斯科”,不用走多远,就是红灯区了。
后来我去汉堡,总会到那个区,走走那些街巷,经过我婶婶住的那栋楼(她已去世多年),最终再来到布绿克太太的小吃摊,尝尝她的咖喱香肠——这也是我走这一趟的真正原因。
“嗨唷!没什么特别的事吧?”布绿克太太总会这么说,仿佛我们昨天才刚见过似的。
她在一只大号的铸铁平底锅前忙碌着。香味不时就从她的窄篷架下飘散出来。篷子是用一块灰绿色军用帆布搭的,布满小洞,近乎斑驳,所以上面又盖了一片塑料布。
“这里没什么新鲜事啦。”布绿克太太说。她一边从滚油里捞着薯条,一边告诉我这段时间,谁又搬走了、谁又去世了。这个那个我都不认识的名字不是得了心脏病、疱疹、糖尿病晚期,就是早已躺在郊外的墓园中。布绿克太太则一直住在婶婶当年住的那间公寓里。
“看。”她伸出两手,慢慢翻转过来,关节都长了瘤。
“痛风。眼睛也快不行啦。明年,”每年她都会这么说,“我就要收摊啦,永远收摊啦。”这时她会用一只木夹子,从罐子里夹出几片酸黄瓜。“你年轻的时候就爱吃酸黄瓜了。”
可她从没收过我酸黄瓜的钱。“你怎么可能在慕尼黑那种地方活下来呢?”她问。
“那里也有小吃摊呀。”
她要听的就是这句话——仿佛这已成为我们之间的一种仪式——然后她会说:“是——喔——可那里也卖咖喱香肠吗?”
“没。嗯,至少没这么好吃。”
“看吧!”她一边说,一边在平底锅里撒了些咖喱粉,把一条小牛肉香肠剪成几块放进锅里,然后补上一句:“南德白香肠,可怕,还有甜芥末!简直倒尽胃口,对吧?”她会假装在颤抖,“恶……”,然后在锅里挤些番茄酱,将这些佐料拌一拌,再多撒些黑胡椒,最后才把煎好的香肠放在折好的纸盘上。“哪!这才是真材实料的东西。这风帮了不少忙。在这种冷风下,人们要的就是热乎乎的东西。”
她的摊子位于下风处。盖在摊子上的塑料布曾被风吹破,不时就有一阵强风扫翻广场上某张散置的圆锥型塑料桌,这种圆锥型桌子看起来就像是冰淇淋甜筒。你可以站在这里吃肉丸,当然,还有那口味独特的咖喱香肠。
“我要收摊啦,永远地收摊啦。”
每次她都会这么说,然而我知道来年我还是会再见到她的。但有一年,她的摊子真的不见了。
后来我就再也没回过汉堡,甚至也很少想起布绿克太太,除了偶尔在柏林或卡塞尔的小吃摊上,或者,偶尔会碰到的情况是,一群人争论着咖喱香肠的确实起源时,我才会再一次想到她。大多数人——事实上几乎是所有人——都认定咖喱香肠,是某个柏林人在一九五〇年代发明的。每次有人提到这点,我就总要说,其实咖喱香肠真正的起源地是在汉堡,发明人是布绿克太太,而发明的时间要比一九五〇年代不知早了多少。
大多数人都对咖喱香肠是被发明出来的表示怀疑。至少不会是一个人的杰作。各种神话、故事、传说不断地流传着。是谁发明蒸肉丸的?食物的发明难道不是一种集体成就吗?新的菜式往往是在意外的情况下诞生的。就拿德式蒸肉丸来说吧:你有几片剩面包、一些肉屑,想用它们来填饱肚子,最简单的做法就是把它们和在一起,捣碎搅成泥。德国人都是这么做的,而且四处皆然——你只要看看各邦如何用不同的方言来说同样一个“肉丸”就知道了。
“也许吧,”我说,“但是咖喱香肠完全不同,光从名字就可以看出来了:它把最远的东方和最近的西方结合在一起,咖喱和香肠。这种组合,就是一种发明,而发明的人正是那位布绿克太太,时间大约是在一九四〇年代中期吧。”
我还记得,我坐在布吕德街上婶婶家的厨房里。住在公寓最顶层阁楼的布绿克太太,也一起坐在这间漆有象牙色壁面的昏暗厨房里。布绿克太太告诉我们,光顾她的小吃摊的有黑市贩子、码头工人、水手、行骗的混混、妓女和皮条客——简直难以相信这些人在一起所发生的事!全是真的。布绿克太太一直说,这就是咖喱香肠带来的:它让你的舌头放松,也让你饱经世面。
我至今还记得这些,于是我开始调查。我问了一些亲戚和朋友。还记得布绿克太太吗?有些人依然清楚地记得她。还有她的小吃摊。她发明了咖喱香肠?怎么发明的?这却没有半个人知道。
即使像我老妈这种,任何小事连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的人,也完全没听说过布绿克太太发明咖喱香肠这回事。倒是那橡树子咖啡——那可是她在战后人们一无所有的那段日子里,长期实验的结晶。那也是她在战后刚开始摆摊时卖的热饮。老妈甚至还记得橡树子咖啡的配方:采几颗橡树子,将它们放在烤箱里烤干,拔掉杯状壳斗,然后把子磨碎、烘焙,再混入一般的代用咖啡就成了。这种咖啡喝起来有些苦。妈还强调说,长时间喝橡树子咖啡的人,最后都会丧失味觉。橡树子咖啡甚至还会使舌头麻痹,以至于在那个闹粮荒的一九四七年冬天,长期饮用橡树子咖啡的人甚至可以把木屑拌在面粉里烤成面包,还说烤出来的面包吃起来,就和用最上等的面粉烤出来的一样好吃。
然后是关于布绿克先生的传闻。“布绿克太太结过婚吗?”“曾经,但她把他踢出家门了。”
“为什么?”
妈不知道为什么。
“这个女人用一段(糅合了拘禁、谎言意象的)爱情记忆,意外地兑换成了如今德国民间梦幻小吃‘咖喱香肠’之发明。 这个小说的结尾让我热泪盈眶。”
——骆以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