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姆老爷》:
第一章
他差一两英寸就到了六英尺,身量十分魁梧。他迎着你向前推进,肩膀微微弯着,脑袋向前伸着,眼仁儿向上翻起来逼视着,使你联想到一头猛扑过来的公牛。他的声音深沉、洪亮,举止中表现出一种我行我素的固执,但没有一点儿咄咄逼人的张狂。这种态度好像是必不可少的,显而易见,对人对己都得这样。他真是整洁得纤尘不染,从鞋子到帽子上上下下一身雪白。他存东方各港口靠给船具商当水上伙计为生,非常走红。
一个水上伙计用不着通过世界上的任何考试,可是,从理论上讲,他得有能力,而且还得在实践中把它表现出来。他的工作就是或者扯起帆,或者冒着汽,或者摇着桨抢在别的水上伙计之前,驶向快要抛铺的船只,笑嘻嘻地向船长打招呼,硬给他手里塞一张片子——船具商的商业名片——等到船长一上岸,他就坚定不移地,但又不事张扬地把船长领进一家洞穴似的大铺子,里面摆满了船上的吃喝。在那里,你可以搞到能使船只便航、美观的一切,从锚链上用的一套链钩到装饰船尾雕刻图案的一本金箔,在那里,船长受到一位素昧平生的船具商兄弟般的接待。那里有凉爽的接待室,有安乐椅,有美酒,有雪茄,有文具,有一本港口规则,还有一种热烈的欢迎,可以把三个月航程在海员心里凝聚起来的严霜融化掉。这样建立起来的关系,由于这位水上伙计天天都来,只要船不走,就一直保持着。对船长来说,这位伙计像朋友一样忠实,像儿子一样体贴,具有约伯的耐心,女人的无私奉献,还有快活的伙伴的乐和。过后,账单一送就算完了。这是一种又体面又有人情味的职业。因此优秀的水上伙计总是难得一见。要是一名从理论上讲有能力的水上伙计还有在海上闯荡过的长处,对他的雇主来说,不仅要多开工钱,而且得常常迁就。吉姆的工资总是十分优厚,得到的迁就甚至可以收买到一个魔鬼的忠诚。然而,他却是个忘恩负义的黑心汉。总是突然把挑子一撂,一走了事。他给雇主们提出的理由一听就是站不住脚的。他一转身,他们就说:“该死的傻瓜!”这就是他们对他的敏感做出的批评。
对于沿海做生意的白人和船长们来说,他只不过是吉姆——仅此而已。他当然还有一个名字,可是唯恐被人叫出来。他这样隐姓埋名,尽管漏洞多得像筛子,但并不是为了隐瞒一种身份,而是为了遮掩一件事实。一旦那件事实被捅出来,他就立马离开当时所在的海港,另找一个——一般都是再往东走。他总是离不开海港,因为他是个被逐出大海的海员,而且从理论上讲有能力,所以除了干水上伙计的营生外,做别的都不妥当。他面向升起的太阳循序渐退,而那件事实却漫不经心又不可避免地尾随着他。所以,几年的工夫,他先后在孟买、加尔各答、仰光、槟榔屿、巴达维亚为人所知——而在每一个落脚的地方,他不外乎是水上伙计吉姆。后来,他痛切地感受到了一种无法忍受的力量,这种感受便把他永远逐出了海港和白人圈子,甚至赶进了原始森林,与莽林村落的马来人为伍。在那里,他决定把他那可悲的才能藏而不露,还在他那单音节的假名上加了一个头衔。他们管他叫吉姆图安:就像人们说的——吉姆老爷。
吉姆来自牧师之家。高级商船的许多船长都是从这种虔诚和平的处所来的。吉姆的父亲对“不可知的事物”具有相当广博的知识,所以能够培养小屋居民的正义感,却又不扰乱受万无一失的天意安排的大厦住户的安逸心绪。山上的那座小教堂好像是透过一层错落不齐的树叶看到的一块岩石,具有青苔般的灰青色。它矗立在那里已经有好几个世纪了,不过周围的树木兴许还记得铺第一块石头的情景。下面,教区长住所红色的正而在草坪、花坛和杉树中间闪射出一种暖色来;背后是一座果园;左面是铺过地的马圈,温室的玻璃斜顶贴在一堵砖墙上。这块地产归这家人所有已有好几代了,不过吉姆弟兄五人,他看过一些轻松愉快的文学读物后,对海洋的天赋就表露出来了,于是就马上给送到“商船船员教练船”上去了。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