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第二天早晨,我在一阵声音刺耳、令人紧张、假装欢乐的乐曲声中苏醒过来。我爬起床,洗漱完毕,随后穿上天堂的制服,走出了房间,来到走廊。其他的人,大多数早已等在了那里,随后我们朝着饭厅走去,在那里我们领到各自的那份面包和带着酸味的热咖啡,这时候,胖男人站到我的跟前。
“你有没有看到那个家伙?”他朝一个戴金表的男人指了一下。
“他怎么了?”
“他折断了一条胳膊,再也不可能伸直了。”
“怎么回事?”
“他偷了东西。”
“偷了什么?”
“一箱啤酒和一本色情杂志!”
“那又怎么样?”
“昨天晚上,他本来等的是一位金发女郎,但结果等到的是我!整整一夜,我一会儿揍他,一会儿骂他,我也不知道哪样更能够折磨他!”
“就因为他偷了这点东西?超市里有那么多的货物,职工们付出了那么多的劳动,怎么也可以得到点什么,不是吗?”
“把你这些工会风格的蠢话给我收回去!只要他偷了东西,就没有任何的解释!他得到的惩罚是,每天夜里给瞎子们朗诵民间童话,白天还要照常工作,从现在开始他打扫厕所。”
“你是不是因为他的女人而感到嫉妒?”我冷冷地讥讽。
“少跟我废话,你这个卖菜的臭小子!我看到了你昨天干的好事,本来我完全可以给你一个小小的惩罚。你是不是也想在夜里加一点班,嗯?洗一洗大货车,擦一擦脏盘子,或是打扫厕所之类的,省得你觉得躺在床上无聊。你是不是想让我惩罚你?”
“当然不是……”我说,随后退到了一边,朝班车走去。
车子已经等在那里,我们爬了上去,启动出发。但是现在它把我们放到了别的地方。
“我不是去蔬菜部吗?”我不解地问。
胖工头狡黠地咧嘴冷笑。我在他指定的地方下了车。
我环顾了一圈,看到在货架之间有一大堆的橡胶皮靴、便鞋、雪地靴、运动鞋和凉鞋等,各种鞋子混到了一起。
这时候,正好有一辆大卡车开过来,将一车斗鞋子卸在了其中的一个鞋堆上,然后掉头开走了。
“你是新来的吧?”一个身穿工作服、脚蹬胶皮靴的老人问我。老人长了一个圆脑袋,秃顶,戴着一副镜片很厚的眼镜。
“很遗憾,我是新来的!”
“你的任务非常简单!你要把这些鞋子一双一双地配好对,然后按照尺码、式样和颜色摆到货架上。你必须快速工作,在下一辆卡车到达之前,要腾出足够的地方卸货。从这里,你就从这个货架开始!把这些鞋按序号摆到货架上,先是男鞋,再是女鞋,最后才是童鞋。如果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不过,我不认为你在这里会有什么可问的问题。”
“如果我不想干,那会怎么样?”我抵触地问。
“噢,我警告你,这个念头你动都别动!如果你想反抗,他们会把你整死的。我就曾经抗议过一次,结果你都无法想象。不信你看!”
他张开嘴巴。我看到他嘴里一颗牙都没有。毫无疑问,这是他为那次顶嘴付出的代价。
我开始干这可怕的工作。无数只鞋子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我先从橡胶皮靴开始配对,但光橡胶皮靴就有上百种的式样:渔夫款,农夫款,消防员款,猎人款,石匠款,医生款。假若我的脑子能够稍微正常一点,那么我肯定会立即找来一把手枪,冲自己的脑袋扣动扳机。但是人在这里,没有任何的解决办法!在这该死的地方,你既不能死掉,也不能反叛,更无处可逃。
我先将橡胶皮靴按样式分类,然后再按尺码分类,就这样,我费了很大的气力才配好了八双,并把它们摆到货架上,这时候,一车新货又运到了。胖工头瞅了我一眼,呵呵大笑着冲着卡车的背影伸出一根中指,伴随巨大的噪音,车斗里的鞋子滚落到了地上的鞋堆上。鞋堆一下子高出了一倍,司机立即掉转车头,赶着去拉下一车新货。
我努力加快劳动速度,只要在鞋堆中看到相似的鞋子,就立即爬上去把它们抽出来,放到一边,然后继续寻找。干了一段时间后,我的手脚变得越来越麻利。我跳过来,窜过去,但是我逐渐被搞得眼花缭乱,刚看到一只相似的鞋子,但转眼就忘了是在哪里看到的,我绝望地挣扎,就像在玩一副由无数个小纸片组成的拼图游戏。我刚配好几双,又运来了一车。
我想要呐喊,几乎被逼疯了,眼看就要晕厥,瘫倒,但在我的内心深处有一股力量支撑着我,不让自己倒下。我清楚地知道,假如我现在承受不住的话,那么我会陷入更糟糕的境地。我咬着牙继续苦干。红色的靴子,绿色的靴子,黄色的靴子,黑色的靴子,右脚,左脚,小尺码,大尺码,三十八码的,又一双三十八码的,但这只也是左脚的,右脚的在哪儿?那里有一只黑色的靴子,式样笨重,四十五码,但另一只黑靴子又在哪儿呢?噢,在那儿呢!终于找到了!但还是不对,这只的鞋底太厚了,不是。绝望,绝望,实在令人绝望!但是即便如此,我还是咬着牙坚持着!我相信,肯定是哪里出了错,我才被送到这个鬼地方,这个撒旦的最恐怖的集中营。但是没有关系,我会找他算账的,走着瞧吧,我一定要让他脑浆四溅!
就当我感觉到体力不支,再无法坚持的时候,又有几辆卡车开了过来。鞋山继续不断地增长,增长,越堆越高,已经高出我的头顶,我想要爬上去找鞋都很困难。就在这时,奇迹发生了。一大群顾客出现在鞋堆周围,他们开始从鞋堆里找鞋。他们爬到了鞋山顶上,从那里抽出他们想找的皮靴、便鞋或凉鞋。穿上又脱下地试了一会儿之后,拎着找好的鞋子高高兴兴地走了。
越来越多的顾客拥到这个区域,他们对我的帮助也越来越大。谢天谢地,他们并不从货架上我已配对好的鞋子里挑选,而是更愿意从令人作呕、胡堆乱扔的鞋山里自己扒,每找到一双,感觉都像是发现了财宝,鬼知道他们要花多少时间,才能享受到发现一件新战利品的快乐。
由于男鞋的情况逐渐好转,我开始着手整理女鞋,这工作更加复杂繁重,因为女鞋的式样要比男鞋多得多;但是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整理女鞋更让人开心。我先把一只红色高跟鞋拿在手里,再捡起一只墨绿色的塑料凉鞋,之后是一只优雅、敞口的黄皮鞋,然后是黑色、侧拉链式、薄皮子的高筒靴,当我触摸到它们时,感觉像是把手伸到海水里,仿佛抓住了女人们穿鞋的脚腕。我变成了它们生命的主宰,任凭它们在水中溺死,变成青苔、浮萍、扇贝和鱼的骨骸,也许我会在最后一刻找到与之相配的另外一只,我从死气沉沉、令人窒息的鞋堆里把它们抽出来,救出来。
整理童鞋更加困难,因为我望着眼前巨大的、看上去无边无际的鞋堆,脑子里会闪出一串古怪的念头:到底需要死掉多少个孩子,这些鞋子才有可能找到穿它的主人?要有多少个孩子从树上摔下,被汽车撞死,溺水而亡,从窗口坠落,我们的超市才有可能维持住这样的销售速度?在我们新成立的公司里,生产率总是不断提高,老板是否真的知道,童鞋销售额的增长要与孩子死亡数量的增加成正比,只有那样,公司的利润和效益才有可能不断地攀升?以后,有朝一日,我会给我自己的孩子们买哪双鞋?哪对小凉鞋会被穿到我儿子的小脚上?哪双鞋更适合我女儿的脚?他们也要在劳动的时候保护好自己的脚,莫非以后他们也会像我这样,作为童工从事这样绝望的工作?如果我们工作得很好,他们能否对我们开恩,允许我们同住一间家庭式牢房?在那里,我们可以一起度过工作之余已经不再有梦了的那几个小时?
现在我妻子在下面,在人间,到底穿的是什么样的鞋?是否还穿我曾给她买的那几双漂亮的鞋?也说不定,她穿的是其他式样的新鞋?如果她有了新的伴侣,并跟他一起开始新的生活。那么等她死后,她是否还愿意跟我待在一起?还是要跟别的男人?等她来到天堂,她是否能够自己选择生活?很有可能她也跟我们一样,根据别人的意愿被分派工作?
通知下班的音乐声又响了起来。老人走到我跟前,从我阴郁的脸上看出了什么,于是拍了拍我的肩膀劝我说:
“你干得不错,小伙子!我看出来你不喜欢这个地方,但过一段时间你就会习惯的!”
我挺直了身子,环顾了一周。一座座鞋山,看上去跟早晨我来的时候并没什么两样。我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等着车来接我。汽车终于来了,我从其他人的脸上也可以看出,他们的这一天过得也不会比我的好多少。我们出发了。我用余光寻找戴金表的家伙,但我既没有在车里找到他,也没有在食堂吃晚饭时看到他。只看到了那个金发女郎,她形影孤单地坐在那里,哭肿的眼睛盯着前方。
“你还好吗?你的朋友在哪儿?”我凑过去问。
“他被带走了!”
“为什么?”
“昨天晚上,他想拿几瓶啤酒回房间,结果被人逮住了,他们揍了他整整一夜;今天他又想拿一盒避孕套,但是再次被人抓住,他还没来得及跟我告别,就被带到了别的地方。”
“带到哪儿去了?”
“带到一个什么纪念公园,他被送到了那里,那是历史上最血腥恐怖的鬼地方。战争、战俘营、监狱。他将在那里当角斗士,但是,如果在那里他们仍旧对他的表现感到不满,会把他送到更可怕的地方;如果他能够表现得不错,顶多可以被送回到这里。”
“那个公园是干什么用的?”
“为了恐吓那些对现实不满的人,让他们看看:如果他们不温顺地工作,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那里的生活令人毛骨悚然!角斗士们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在最黑暗的时代发生的那些事。每天被人大卸八块,砍掉脑袋,砍断胳膊,残留的躯体被扔去喂野兽,等到工作日结束,再重新把他们拼凑起来,他们可以去吃饭,睡觉,到了第二天,一切又都从头开始。”
我对她表示同情,温柔地抚摸她的脊背,抓住她的手,紧紧攥住,拉着她,朝着我的房间走去。我们穿着衣服躺倒床上,像是噩梦,我在脑子里不断想着从女人嘴里听到的那些疯话,我孤独坠落,沉睡过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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