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码书房系统推出萨拉马戈作品七部之《死亡间歇》
死亡从人类社会缺席,既有秩序陷入空前混乱
一位孤独的大提琴手,一位化身为女性的“死亡”
他们之间发生的故事将会把人类社会带向哪里?
余华 苏童 李敬泽 邱华栋 闵雪飞 胡续冬
止庵 史航 陆建德 任晓雯 徐则臣 阿丁 鼎力推荐
余华:萨拉马戈的每部作品都好。
苏童:萨拉马戈和马尔克斯是我心目中的两位作家,但在我看来,萨拉马戈对现实的隐喻更强。
某年某国,从元旦午夜开始,死亡不限期中止了服务。突如其来的“长生不死”并没有让国民高兴太久,奄奄一息的病人求死不得,殡葬行业全军覆没,养老院将无限增长,直至经济无法支撑,天主教会面临信仰崩溃……有一位濒死的老者让家人将自己偷偷运送到邻国边界,这桩成功的“自杀”迅速引得民间纷纷效法,而国家对于边境的管控使得黑社会组织趁虚而入,成为了此类灰色业务的实际经营者,并通过暴力恐吓逼迫政府默许他们的垄断。
有一天,国家电视台的台长收到一封来自“死亡”本人的神秘来信,令其通知全国,死亡将于当晚零点恢复正常,并且今后将死之人都会提前一个礼拜收到信函通知,以便料理后事。
意外的是,有位大提琴演奏家竟然退回了死亡的来信,逍遥于生死铁律之外,为了一探究竟并伺机再次投信,死亡化身为一个女人,走近了提琴家的生活。二人经历了一段奇妙的情缘之后,将会迎来怎样的结局?
第二天,没有人死去。此事实在有违常理,所以给许多灵魂带来了极大的困扰,从任何角度而言,这种影响都可以理解,只消想想,煌煌四十卷全球史,从未记载过类似的现象,一个例子也找不到,一整天过去,二十四小时的挥霍,白昼黑夜,日出日落,没有一场抱病而终,没有一回失足坠亡,没有一桩成功自杀,没有,什么也没有。节假日里,总有人因为不负责任的逍遥和摄取无度的酒精在路上互相挑衅,看谁头一个抵达死亡,可是并没有司空见惯的车祸死亡。跨年的欢庆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其身后留下一串灭顶之灾,仿佛长着一嘴龅牙的老阿特洛波斯 ①决定将她的剪刀藏起一天。不过,流血是有的,而且不少。
消防队员们困惑错愕,惶惶不安,强忍着恶心从一堆残骸中拖出血肉模糊的人体,根据撞击的数理运算,他们是必死无疑了,可是,无论事故多么严重,创伤多么痛苦,他们仍然活着,一路伴随着救护车刺耳的警报声被送往医院。他们不会死在半路途中,并且将推翻最悲观的诊断,这个倒霉鬼没救了,不用浪费时间给他动手术,外科医生边整了整口罩边对护士说。
如果早发生一天,这个可怜人的确无可救药了,可事实很清楚,受伤者拒绝死去。这里如此,全国皆然。旧年最后一天的半夜十二点前,人们仍然接受死亡,无论在生命结束这个根本问题上,还是在临死一刻选择结束的方式上,虽然体面、庄重的程度不一,却都还循规蹈矩,依例而行。有一桩事例尤为有趣,有趣是因为故事的主角特殊,乃是德高望重的王太后。在十二月三十一日二十三点五十九分,没有人会幼稚到为太后陛下的存活赌上哪怕一根烧过的火柴棍。希望殆尽,医生在无情的医学铁证前缴械投降,王室成员按等级次序环立床边,无奈地等待着女族长咽下最后一口气,可能还会有只言片语的遗训,或许是一句意义深长的临终教诲,劝勉亲爱的王子王孙修养德行,或许是一句漂亮的回文,送给未来健忘的臣民。然后,时间仿佛停止了,什么也没发生。太后的病情没有好转也没有恶化,原处暂停,虚弱的身体悬于生死边缘,看上去时刻摇摇欲坠,死亡,也只可能是死亡,不知出于怎样的古怪任性,仍然攥着她不放,只有一线游丝连接着生命这头。现在已经跨入了第二天,正如故事开头所说,今天没有人会死。
时近傍晚,已经有传言开始散播,从新年开始,准确地说是一月一日凌晨零点,全国没有一例死亡报告。可以推想,这则传言或许源于奄奄一息的太后对死亡做出的惊人反抗,但事实上,宫廷新闻办公室在当日的常规医疗报告中,不仅向媒体透露太后的病情在夜间整体好转,甚至措辞小心地暗示,或是让人以为,太后的宝贵凤体有希望彻底康复。乍看之下,自然会想到,传言可能是从某家殡仪馆流出的:看来没人想在新年第一天死去;或是出自一家医院:二十七床的那个家伙不死也不活;或是出自交警部门的新闻发言人:这的确是个谜,路上出了那么多车祸,却没有一例死亡以儆效尤。风言风语的最初源头不得而知,虽然这与此后发生的事相比显得无足轻重,但传言还是见诸于报纸、广播和电视,并且让所有的编辑、助理和总编立刻竖起了耳朵,他们不仅善于老远就嗅出世界历史的重大事件,而且在夸大其词方面也训练有素。不消一会儿,路上就冒出了几十个调查记者,随便逮到张三李四就盘问一通,与此同时,编辑部也炸锅了,电话机组以相同的探究热情震动个不停。他们打电话给医院、红十字会、太平间、殡仪馆、警局,打给所有这些,秘密情报局除外,原因不难理解,但所有的答复都简洁明了,如出一辙,没有死人。一个年轻的电视台女记者比较走运,她采访到一位路人,他一会儿看着女记者,一会儿看着镜头,其讲述的亲身经历简直就是太后陛下的翻版,当时正是半夜十二点,他说,我爷爷眼看就要走了,可就在钟楼敲响最后一下之前,他突然睁开了眼睛,好像后悔刚要迈出的那一步,他没有死。女记者兴奋至极,完全不顾被访者的反对与哀求,啊女士,求你了,不行,我得去药店,爷爷还等着我买的药呢,她一把将他推进采访车里,来,跟我来,你爷爷不需要什么药了,她高喊道,并让司机火速开往演播室,此时此刻,演播室里正有三位专家准备就这一奇异现象展开讨论,具体说,是两位显赫的巫师和一位著名的预言家,他们被匆匆召来对这一异象进行分析、发表意见,已经开始有些百无禁忌的幽默人士称其为死亡罢工。自信的女记者带着极大的幻觉在工作,她按字面意思理解了被访者的话:垂死者反悔即将迈出的一步,也就是死亡、去世、翘辫子,于是决定返回。那个幸福的孙子说的是,垂死者好像后悔了似的,这跟一句简单粗暴的垂死者反悔了有着天差地别。一点基本的句法知识和对动词时态的起码了解,足以避免这样的错误,这个可怜的女孩儿也不至被上级训斥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但是,无论领导还是记者都没有想到,被访者在直播中复述了这句话并在当天的晚间新闻里重播后,数以百万的观众产生了同样的误解,在不久的将来,这会造成令人不安的后果,一场运动应运而生,参与的民众坚定相信,仅仅通过意志力的作用,死亡是可以战胜的,所以,先前的祖祖辈辈枉然离世,都可被诟病为意志力薄弱。事态并未就此打住。鉴于人们无需做出什么明显的努力也照样不死,另一项群众运动接踵而至,该运动的蓝图更加雄伟,它宣告,人类自古以来长生不老、逍遥尘世的美梦,已变为人人可享的福利,就像每天的日出与呼吸的空气一样。虽说两派势力要争取同一拨选民,在某一点上双方达成了一致,他们同意提名那位勇敢的老战士当荣誉主席,作为杰出的先行者,他在至关重要的一刻挑战并击败了死亡。众所周知,没人真会在意,从各项指标来看,这位可怜的爷爷陷于不可逆的深度昏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