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玫瑰的男人》:
我即将出国远行,而且归期未定,于是我七十七岁的老父亲按照我母亲的手抄食谱下厨,打算为我准备一顿难忘的送别晚餐。在这样的场合,母亲一向会这么做。
“我想炸裹上面包糠的黑线鳕鱼,”他说,“然后是加了鲜奶油的冰岛传统热巧克力甜汤。”当爸爸忙着准备热巧克力甜汤时,我开着高龄十七的萨博汽车去护理中心接约瑟夫。他站在人行道上,看起来十分焦虑,一发现我的身影,马上显得兴高采烈。因为我即将离家,他特别穿上星期天穿的最好的衣服。这件紫色衬衫上印着蝴蝶图案,是妈妈买给他的最后一件衣服。
趁爸爸把鱼片暂时放在面包糠上、先炸洋葱圈的时候,我走到温室,剪些我要带走的玫瑰。过了一会儿,爸爸也拿了把剪刀跟上来,他的目标是用来搭配炸鳕鱼的细葱。约瑟夫静静地走在爸爸身后,但他到了温室门口便停下脚步。二月间的暴风雪吹破了几扇窗户,他看到了玻璃碎片,于是站在外头的雪堆上看着我们。他和爸爸穿着同样的淡棕色背心,上面绣着金色的小钻石。
爸爸说:“从前你妈妈炸鳕鱼一定会加细葱。”我接下他手中的剪刀,弯腰从角落的绿葱丛中剪下一把葱尖递给他。尽管温室的规模不大,不是那种母传子、里头种了三百五十株西红柿和五十棵大黄瓜的大暖房,而是只有几丛自生自灭的玫瑰和最后十来株西红柿的小温室,但爸爸经常提醒我:我是母亲这座温室的唯一继承人。我不在家时,爸爸会负责浇水。
“我对园艺实在没什么兴趣,儿子,你妈才拿手。我一个星期吃一颗西红柿就差不多了。你觉得这几株西红柿会结出多少果实?”
“要不就想办法把西红柿送人吧。,,
“我不可能一天到晚带着西红柿去敲邻居的门。,,
“要不,送给宝嘉吧?”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知道母亲的多年老友可能会愿意和爸爸分享这些食材。
“你该不会期望我每星期提着三公斤西红柿去拜访宝嘉吧?她会坚持邀我一起吃晚餐。”
我知道他接下去要说什么。
“我本来想邀那个女孩和孩子过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他继续说,“但是我知道你会反对。”
“是啊,我反对。我和你说的女孩虽然有个孩子,但我们本来就不是男女朋友,从来都不是,会生下孩子纯粹是个意外。”
我已经向爸爸清楚解释过不知多少次了,他一定明白孩子是一时疏忽的结果,而我和孩子母亲的关系只持续了四分之一个晚上,不,甚至还不到,应该只有五分之一。
“你妈妈一定不会反对邀她过来为你饯行。”每当爸爸需要加重自己发言的分量,就会把妈妈从坟墓里召唤出来提供意见。
我现在所站的地方,正好是女孩受孕——希望这么说没错——的位置,而我越来越苍老的爸爸站在旁边,有智力障碍的双胞胎兄弟则站在玻璃的另一侧,这让我不禁感到有些尴尬。
我父亲不相信巧合,至少,对于生死这样的重大事件是如此。他说,生命的开端或结束不是纯粹由运气造成的。他就是没办法相信受孕是一种巧合的相会,不相信有哪个男人会在毫无预期的情况下发现自己和某个女人同床共寝,同样的道理,他也不能理解转弯处松脱的潮湿碎石有可能造成死亡事件,因为对他来说,该列入考虑的因素太多,不但有数据,还有数值的计算。爸爸对这些事有不同的见解,他觉得世界像是挂在一起的一簇数字,这些数字组成了宇宙万物最内层的核心,而日期,则可诠释出全然的真相和最深刻的美。我口中这些随着不同状况衍生而出的巧合或偶然,只是爸爸眼中这个精密体系的一部分。他认为,我们不能把太多偶然视为巧合,一次也许还好,但三次,何况是连续的三次就不算了,他说,我妈的生日、他孙女的生日,以及我妈过世的日子,都是在同一天——八月七日。我不明白爸爸的计算方式。在我的经验里。只要你觉得自己懂了一件事,接着一定有截然不同的状况会发生。但我对退休电工的娱乐没什么意见——只要他别把我忘了用避孕套的一时大意列人推算就好。
“你不是在逃避什么吧,儿子?”
“不是。”我补充了一句,“我昨天和她道过再会了。”
他知道问不出更多讯息,于是换了个话题。
“你该不会碰巧知道你妈把热巧克力汤的食谱藏在哪里?我买了鲜奶油。”
“不知道,但我们等一下可以一起找找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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