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月
当他们从花边铺走出来时，他们自家的车夫和那辆他们叫做自家的出租马车，正在一棵法国梧桐树下面等着他们。运气多好！运气不是挺好吗？范妮紧紧挽着丈夫的胳膊。自从他们来到国外，似乎总遇上这类事情。他不也这么想吗？然而乔治只是站在人行道边缘上，举起手杖，大声喊着：“喂！”乔治喊出租马车的那个样子有时使范妮感到有点不自在，但是车夫们好像倒不在乎，所以想必没什么关系。他们长得胖墩墩的，性格温厚，满面笑容，把正看着的小报往什么地方一塞，用鞭子将马背上的棉套挑开，准备听候吩咐。
“喂，”乔治边扶范妮上车，边说，“咱们到龙虾繁殖的地方去喝茶吧，你想去吗？”
“非常想去。”范妮热切地说。她往后靠了靠，惊奇着无论乔治讲什么，总是那么娓娓动听。
“好——的，好。原文为法语。”他挨着她坐下。“走吧。”原文为法语。他快活地嚷道，于是他们出发了。
他们出发了，轻快地急驰而去，钻过成排的法国梧桐遮成的金色和绿色的树荫底下，穿过散发着柠檬和鲜咖啡气味的小巷，经过有喷泉的广场——那里，提着水罐的妇女们正中断谈话目送着他们；从街角的咖啡馆前拐过去，那里有粉白相间的遮阳伞、绿色的桌子和蓝色的苏打水瓶。于是他们来到海滩上，和煦的微风从无边无际的海面上吹来。当他们眺望着灿烂的海水时，风吹拂着乔治，也似乎总在范妮周围转。乔治说：“真惬意，对吧？”范妮露出梦幻般的神情，又把他们出国以来每天至少说二十遍的话重复了一遍：“想想看，多么奇妙啊。咱们在这里完全不受干扰，离开了所有的人，谁也不会吩咐咱们回家去，或指使咱们——团团转。咱们可以自由自在。”
对于她的“奇妙！”乔治早就不再说什么了，仅仅照例吻她一下。但是现在他攥住她的手，把它塞到自己的衣兜里，并且说：“我小时候，兜里老放着一只小白鼠。”
“是吗？”范妮说，对于乔治做过的每一桩事，她都深深地感兴趣，“你非常喜欢小白鼠来着吗？”
“相当喜欢。”乔治含含糊糊地回答说。他眺望着海滨浴场台阶后面冒出的什么。突然间，他几乎从座位上跳起来。“范妮！”他嚷道，“有个家伙在那儿洗澡哪。你看见了吗？我一点儿也没想到人家已经开始啦。这些日子我一直盼着能洗上澡。”乔治盯着那发红的脸，发红的胳膊，好像简直移不开视线了。“无论如何，”他喃喃地说，“明天早晨我就去洗，多少匹野马也拦不住我。”
范妮心里感到懊丧。多年来她就听说过地中海有多么可怕，那简直就是个死亡的陷阱。美丽而狡黠的地中海！它波涛滚滚地横在他们面前，光滑的白爪子触着岩石，又缩了回去……但是婚前老早就打定主意，决不做那种对丈夫喜欢干的事横加干涉的女人。所以她仅仅轻快地说了声：“想必就得去急流里撞撞吧，对吗？”
“啊，我不知道，”乔治说，“人们老瞎说这有多么危险。”
可是现在他们正沿着岸上这边的高墙前行，墙上爬满了怒放的天芥菜花。范妮翘起小小的鼻子。“哦，乔治，”她吸了一口气，“好香！多好闻呀……”
“头等的别墅，”乔治说，“瞧，透过棕榈叶，你就可以看出。”
“太大了点吧？”范妮说。不知怎的，她对别墅的兴趣只限于她和乔治能不能住进去。
“喏，如果长期住在里面，就得雇一大帮人。”乔治回答道，“不然的话可吃不消。哎呀，这别墅真了不起。我倒想知道这是谁家的。”于是他捅了捅后面的马车夫。
那位慵懒而满脸笑容的马车夫并不知情。遇到这种情景，他总是回答说，那是一家西班牙阔人的产业。
“这海滩西班牙人真不少。”乔治说罢又向后倚了倚，紧接着是一片沉寂。他们拐了个弯，那座跟象牙一样白的大旅馆兼餐厅映入了眼帘。旅馆门前，濒海修了个小小凉台。栽着细弱的伞莎草，摆着一张张的桌子。范妮和乔治一走过去，跑堂的就从旅馆里和凉台上跑过来接待他们，欢迎他们，堵住他们的去路。
“在外面坐吗？”
哦，他们当然要在外面坐喽。那位圆滑的经理，活像一条身穿大礼服的鱼，一下子就溜到前面了。
“这边，先生。这边，先生。我有张特别雅致的小桌子，”他气喘吁吁地说，“刚好适合于你们的一张小桌子，先生，在角落里。这边。”
于是，乔治的神色看上去厌烦得厉害，范妮跟在后面，竭力做出一副多年来惯于同陌生人打交道的表情。
“就这儿，先生。你们在这儿会感到很惬意。”经理油嘴滑舌地说。他从桌上把花瓶拿开，又放回来，就好像那是凭空出现的一小束鲜花。但是乔治不肯立即坐下来。他看透了这帮家伙，才不会受他们摆布呢。这些家伙总是拼命巴结你。于是，他把双手揣在兜里，极其安详地对范妮说：“这里你看可以吗？有没有你更喜欢的地方？那边怎么样？”他随即朝那边另一张桌子点了点头。
当个见过世面的男人真有气派！范妮深深地佩服他，但是她只想坐下来，做出一副和其他任何人一样的神情。
“我——我喜欢这张。”她说。
“好吧，”乔治赶忙说，他几乎是抢在范妮头里落座的，并快嘴快舌地说，“两份茶和巧克力蛋糕原文为法语。。”
“好极啦，先生，”经理说，他吧嗒着嘴，仿佛准备再扎一次猛子，“先来点烤面包片怎么样？我们这里的烤面包片可香啦。”
“不。”乔治简短地回答说，“你不想要烤面包片吧？想吗，范妮？”
“啊，不，谢谢你，乔治。”范妮说，她巴不得经理走开。
“茶还没来的时候，太太也许愿意看看水槽里的活龙虾吧？”接着他做了个怪相，嘻嘻地傻笑着，把餐巾当做鱼鳍那样地拍动。
乔治脸绷得更厉害了，他又说了声“不”。范妮朝桌子屈下身来，解开手套的纽扣。她抬头一看，那个人已经走了。乔治摘下帽子，轻轻地丢在椅子上，把头发朝后捋了捋。
“谢谢上帝，”他说，“那小子走啦。这些外国家伙使我厌烦透啦。摆脱他们的唯一办法就是干脆闭口不言，正如你看见我刚才做的那样。谢天谢地！”乔治又极其激动地叹了口气。要不是整个情景那么可笑，范妮会以为他跟自己一样害怕那位经理。事实上，她对乔治猛地感到一股恩爱。他把两只手摆在桌上，她多么熟悉那双褐色的大手啊。她很想拿起一只，紧紧地攥住。然而，使她吃惊的是，乔治倒先这么做了。他从桌子对面倚过来，将自己的手放在她的手上。“范妮，亲爱的范妮！”说时，他可并没有望着她。
“啊，乔治！”就在这美好时刻，范妮听到一阵丁零零声，闪出了一道灯光。她想，要奏音乐了，但是此时此刻，有没有音乐都无所谓。除了爱，什么都无所谓。她淡淡地微笑着，凝眸望着那张泛着一丝笑意的脸。她感到那样幸福，恨不得对乔治说：“咱们就待在这儿——就在这儿——在这张小桌子这儿吧。真是个理想的地方，海也是理想的。咱们待下去吧。”但她的眼神却反而变得严峻了。
“亲爱的，”范妮说，“我要问你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保证一定回答我，保证。”
“我保证。”乔治说。他太庄重了，没有她那样认真。
“是这么一件事。”范妮沉吟了一下，眼皮朝下，又抬起来望着他，“你认为，”她柔和地说，“现在你真正了解我了吗？我是说真正、真正地了解我吗？”
乔治真有些受不住了。了解他的范妮？他脸上堆满了稚气的笑。“我当然相信了解你，”他加重语气说，“怎么，这是怎么回事？”
范妮觉得他并没完全理解自己，就快嘴快舌地说下去：“我是这个意思。常常有这样一种情况，人们即使相互爱着，可好像彼此——怎么说好呢——彼此了解得并不很透彻。他们相互似乎也并不想了解。我觉得这是可怕的。在最重要的事情上，他们彼此会产生误会。”范妮看上去像是很害怕，“乔治，咱们不会这样，会吗？咱们永远不会。”
“怎么可能呢！”乔治笑道。他正想告诉她，多么爱她那小小的鼻子，这当儿跑堂的送茶来了，乐队也开始奏起乐来。那是由一支笛子、一把吉他和一把小提琴组成的，奏的曲调快活极了，范妮感到倘若她不留神，连杯碟都会长起小翅膀飞走哩。乔治吃了三块巧克力蛋糕原文为法语。，范妮吃了两块。茶有股怪味道——“开水壶里有只龙虾。”乔治的声音压倒了音乐——但依然挺好喝。托盘给推开，乔治正吸烟时，范妮鼓起勇气去打量旁的人们。然而最吸引她的是聚在一棵黑魃魃的树下的乐队。弹吉他的胖子活像是画中人。黑头发、浅黑皮肤的笛手一个劲儿地扬起眉毛，恰似被自己吹出来的声音吓住了。拉小提琴的待在阴影里。
就像开始的时候那样，音乐戛然止住了。她这才发觉乐师们旁边站着一位高个儿白发老翁。好奇怪呀，早些时候她竟没有注意到他。他那光滑的领子挺高，大衣镶着绿边，长筒靴的纽扣寒酸得见不得人。难道他是另一位经理吗？他不大像是个经理，却隔着一张张桌子站在那儿注视着，仿佛在思索什么遥远而迥然不同于这一切的事情。他能是什么人呢？
范妮正盯着他，这人随即用手摸了摸硬领边，轻轻咳嗽一声，半转向乐队。乐队又演奏起来了。喧闹、狂野、火热而充满激情的曲调，在空中荡漾，又落在那个文静人物身边。他双手交叉着唱开了，脸上依然是那副迷茫的神情。
“天哪！”乔治说。所有的人都好像同样吃了一惊，连那些正吃冰激淋的娃娃们也把调羹举到空中，眼睛瞪得大大的……唱的是西班牙曲子，只能听到微弱、细小的嗓音，让人觉得当年必是一副好歌喉。歌声颤巍巍的，打着拍子，升到高音阶，又降下来，像是在恳请、央求、乞讨什么。随后，曲调又变了，仿佛在屈从，在俯首，而且自知已被摈斥。
快要唱完时，一个娃娃尖声笑起来了。可是除了范妮和乔治，每一个人都在报以微笑。范妮思忖道：难道人生也是这样的吗？天下有这样的人，有苦难。她眺望着那美丽的大海。它似乎热爱陆地，不断拍打着它。她又望望天空，一片明亮。这是黄昏到来之前的那种明亮。她和乔治有权利如此快乐吗？刚才是不是太残忍啦？生活中准是有另外一些东西，才有可能变成这种样子。那又是什么呢？她转向乔治。
但是乔治的感觉却不同于范妮。那个可怜巴巴的老家伙的嗓音固然有些滑稽，可是天哪，它却使人领悟到，对他们——他和范妮——这样的人来说，什么都刚刚开始，这多么了不起呀。乔治也在定睛望着那明亮的、栩栩如生的水。他张开嘴，好像可以把它喝下去似的。多好呀！再也没有比大海更使人感到心旷神怡的了。而范妮，他的范妮，就坐在那儿，向前探着身子，轻轻地呼吸着。
“范妮！”乔治喊她道。
当她朝乔治转过身来的时候，脸上漾出那么一副温柔、惊晾异的神色，使乔治恨不得跳到桌子对面，把她抱走。
“喂，”乔治快嘴快舌地说，“咱们走吧，好吗？回旅馆去。来，来吧，范妮乖乖。咱们现在就走吧。”
乐队又奏起来了。“啊，老天爷！”乔治几乎号叫起来，“趁着那个老怪物还没有再呱呱地叫，咱们走吧。”
过一会儿，他们就走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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