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严的鞭打(节选)
庄严的鞭打。弗洛如此承诺。你会得到一次庄严的鞭打。
“庄严”这个词懒懒地溜出弗洛的舌尖,那是危险的诱饵。露丝需要想象这幅画面,追赶这荒唐的意味。她的渴望强烈,强过了少惹麻烦、把这威胁放在心上的警告,她细细思量:鞭打,怎么才叫庄严呢?她想到了树木排列两旁的大道,一群正经的观光者,一些白马和黑奴。有人跪在地上,那血汹涌而出,一如旗帜的颜色。这景象,野蛮又壮观。现实生活中,他们所做的并没有如此高贵,只不过弗洛想给这事添点紧要和悔恨的意味而已。露丝和她爸爸很快就把这些事搞得都没法说出去了。
在“庄严鞭打”这件事情上,她爸爸可以封王。弗洛打的次数不够,都是些随意的匆匆扇过,心不在焉。你别挡我的道,她会这样说。你管好你自己的事。你少露出那表情。
他们住在安大略省汉拉提的一家店铺后面。家里有四个人:露丝、她的爸爸、弗洛,还有露丝同父异母的弟弟。那家店铺其实是所房子,是当年露丝的父母结婚时候买下来的,准备在家具和家居装饰行业立足。她妈妈会做家居装饰。露丝本该遗传父母的心灵手巧,对物件迅速感悟,敏锐发现最佳修补时机,但她没有。她很笨拙,要是什么东西坏了,她都等不及要将它们扫到一边扔掉。
她的母亲已经过世。那天下午,露丝的母亲对父亲说:“我有种很难描述的感觉。就像胸口有一只煮熟、剥开的鸡蛋。”夜晚来临前,她就离开了人世,血液淤积在她的肺部。那个时候露丝还是个睡在摇篮里的小婴儿,所以她当然记不得这些。这是她从弗洛那里听来的,而弗洛是从她父亲那里听来的。妈妈去世之后不久,弗洛就过来了,照看摇篮里的露丝,跟她父亲结了婚,将前门打开,开起了杂货店。在露丝的印象里,这所房子从一开始就是杂货店,弗洛就是她妈妈,不过她会去想象她父母在这里度过的从前那十六七个月,那是一段井井有条、更温和,又更有仪式感的时光,只是并不富裕。除了她妈妈买的蛋杯之外,其他的,她再也无法想象下去了。那蛋杯上有枝蔓和鸟儿的图形,像是故意用红墨水画出来的,现在那图案已经开始消散。她妈妈的书、衣服和照片都没有留下。一定是她父亲把它们给扔了,要不然就是弗洛扔的。弗洛讲过的唯一跟她妈妈有关的故事,就是死亡的故事,带有一种奇怪的怨恨。弗洛喜欢死亡的细节:那些人说的话,那些人表示抵抗或者想从床上下来或者破口大骂或者捧腹大笑的方式(有的人是会这么做),但是当她说起露丝的妈妈,提到胸口那只煮熟的鸡蛋时,她的表达方式让这个类比听上去有点蠢,让你感觉她妈妈真的是那种会一口吞下整只鸡蛋的人。
杂货店后面有个她父亲的小棚,他在那里维修家具。他制作椅子的座位和靠背:拉上藤条,挑起柳枝,填上空隙,再装好桌脚,一气呵成,羡煞旁人,要价却不高。这是他自豪的地方,用如此精湛的工艺、低到不可想象的价格一鸣惊人。在经济萧条时期,人们或许没几个钱可以花,但他却仍然能在战争中维持生计,甚至维持到战争之后那繁荣的几年,直到他死去。他从来不会跟弗洛讨论他要的价或是别人欠的钱。他去世之后,她得走到屋外打开小棚子的锁,把所有的纸片和信封从那个丑陋的大钩子上扯下来,那是他的文件。她找到的东西完全不是什么账目或收据,而是天气记录,关于这园子的信息,一些受到触动而写下来的东西。
6月25日吃新的土豆,记下来。
漆黑的一天,1880年代,不是什么超自然。
森林大火带来的团团灰云。
1938年8月16日。傍晚的大雷暴。闪电袭击了长老会教堂,特贝里地区。上帝的旨意吗?
煮烫草莓,把酸除掉。
一切都充满生机。斯宾诺莎。弗洛想,斯宾诺莎一定是他计划种植的新型蔬菜,比如花椰菜或茄子之类。他经常会尝试些新东西。她拿着几张纸去问露丝:知不知道斯宾诺莎是什么东西?露丝的确知道,或者大概了解是怎么回事,她那时候还是十几岁的样子,不过她回答说,她并不清楚。她认为自己已经到了一个年龄,已经无法忍受知道更多关于她父亲或者弗洛的事情了,她把所有的发现都尴尬地推到一旁,心生畏惧。
小棚里有个炉子,一罐罐颜料、虫胶清漆和松节油摆满在粗糙的架子上,广口瓶里装着湿透的笔刷子,黏糊糊的黑瓶子里放的是咳嗽药。为什么这么一个成日咳嗽、在战争中吸够了毒气的男人,还要天天在这里呼吸油漆和松节油的气味呢?(那场战争,在露丝的童年时代,不是被叫作“第一次世界大战”,而是“上一场战争”。)那个时候,人们不像现在这样爱追究这类问题。在弗洛的店铺外面的长椅上,几个住在附近的年长男人会坐在一块,在暖和的阳光下窃窃私语、打着盹,他们中有些人也总是咳嗽个不停。他们的生命正走向尾声,慢慢地、小心翼翼地靠近死亡,他们的死亡原因是“铸造类疾病”—这词里并没有什么埋怨。他们一辈子都在镇上的铸工厂干活,现在他们坐在那里,脸色发黄、面容憔悴,咳嗽、轻笑着,迷离的眼神滑过眼前的女人和骑着车的女孩子们,不知所终。
小棚里传来的除了咳嗽声,还有他们的说话声,一连串的低语,或气愤,或振奋,差一点逐个字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当她父亲手头的活有些棘手的时候,语速就会放慢;要是比较容易上手,比如用砂纸打磨或者上油漆的时候,语调就轻快很多。几个没什么意义的词偶尔会突出重围、清晰可辨。当他发现被人听到,会佯装咳嗽几声,一阵警惕,一阵异常的安静。
“通心粉、辣味香肠、波提切利、豆子—”
他们在说什么呢?露丝曾经会重复说给自己听。她从来没有问过他。说出这些话的人,跟作为她父亲对她讲话的人并不是同一个,尽管他们占据同一个空间。要是你认定了某个人,结果发现不是他,那真是最糟了。跟以前一样,她还是在那晃荡,听了下去。
高耸入云的铁塔。她听见他曾经这样说。
“高耸入云的铁塔,无与伦比的宫殿。”
露丝觉得自己的胸脯就像挨了一掌,不是伤害,而是让她惊讶,让她目瞪口呆。她得跑开,她得逃离。她知道,听到这些就已经足够,万一她被他抓住了呢?那就可怕了。
浴室的声音也一样。弗洛省下了些钱,在房子里加了个浴室,但是除了把它塞进厨房角落之外,就找不着其他空间了。那扇门不合适,墙壁也都是硬建筑纸板做的。结果呢,你在里面撕一张厕纸、换一下蹲姿,在厨房里干活、聊天、吃饭的人都能听见。他们对彼此下半身发出的声音都很熟悉,不仅是那些爆发性的时刻,甚至连他们私底下叹息、低号、哀求或者说点什么都听得一清二楚。他们可都是正经人。所以没有人表现出来自己在听或者被人听见,没有人提到这里边的任何事。在浴室里制造这些声音的人跟从这里走出去的人,就完全不相干了。
他们住在镇上比较穷的区域。镇上有汉拉提和西汉拉提,一条河在其间流淌。这边是西汉拉提。那边是汉拉提,社会结构是从医生、牙医和律师到铸造工人、工厂工人和车夫;而在西汉拉提,有工厂工人和铸造工人、大批出来瞎混的赌徒、妓女和一事无成的小偷们。露丝觉得自己家是跨过河流,不属于任何一处的,不过事实并非如此。她家的小店就在西汉拉提,在主干道那个乱哄哄的尽头。他们家对面是一个铁匠店,战争开始时建起来的,曾经是另外一家店。“色拉茶”标志牌一直没有从窗前拿走,它成为了一个自豪而有趣的装饰,尽管这里并不卖什么色拉茶了。窄窄的人行道,对于轮滑来说太过崎岖。尽管如此,露丝总是渴望踩上轮滑,想象自己穿着格子裙敏捷又有型地飕飕滑过。还有一个街灯,一朵锡花;别提“风景宜人”这样的词,这儿都是脏兮兮的道路、沼泽似的泥地,院子前满地垃圾,还有古怪的房子。之所以把房子弄得如此古怪,是因为人们总想把它们修补成看上去不至于完全毁掉的样子,结果还没怎么修就撂下了。这些房子灰头土脸、摇摇欲坠,像要倾倒在泥坑、青蛙池塘、香蒲花和荨麻上。不过,大多数房子都已经贴上了沥青油纸,有一些新鲜的鹅卵石和锡纸、锻好的火炉烟囱,甚至还有硬纸板。当然,这是在战争之前的样子,此后这段贫困时期成了传奇岁月,而露丝记得的多半也是这些破败景象—肃穆的蚁丘和木阶梯,还有这世上的一盏暗淡、滑稽、时好时坏的灯。
一开始,有很长一段时间,弗洛和露丝说好了不再吵架。露丝的天性就像个长刺的菠萝,慢慢地、悄悄地,顽固的骄傲和怀疑重新冒了出来,她做出了些连自己都觉得吃惊的事情。露丝还没上学而布莱恩还在婴儿车里的时候,她就在店里跟他俩待在一起—弗洛坐在前台后面的高脚凳上,布莱恩在窗前熟睡,露丝跪着或者躺在一块宽宽的、嘎吱作响的木地板条上,拿着蜡笔在牛皮纸上画来画去,那些纸一般都是零碎的,要么太小,要么太不规则,没法用来包裹了。
来小店的大多数是住这附近的人。有些从镇上回村里的人,回家的时候也会顺道过来看看。也有一些是从汉拉提来的,他们从桥那边过来。有的人总是在这条主道上逛悠,在店里进进出出,似乎常在店里出现是他们的义务,被人欢迎惠顾是他们的权利。比如说贝基· 泰德。
贝基· 泰德爬上了弗洛的柜台,在一罐蘸满酱的碎饼干面前给自己腾了点位置。
“这个好吃吗?”她对弗洛说,大胆地拿起一块吃了起来,“你什么时候打算给我们个活儿干啊,弗洛?”
“你可以去屠宰店里干活,”弗洛天真地说,“你可以去给你的哥哥干活。”
“罗贝塔吗?”贝基露出了一种不自然的藐视,“你觉得我会为他工作吗?”她的那位开屠宰店的哥哥叫罗伯特,但是通常人们会叫成女孩儿名字“罗贝塔”,因为他平时又温顺又紧张。贝基· 泰德大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又高又吵,像一个咄咄逼人的引擎。
她身材矮小,长着一个大脑袋,声音很大,走起路来就像一个不辨性别的吉祥物,戴着一顶红红的天鹅绒无檐圆帽,因为脖子是扭着的,她的头得歪向一边,总是朝上面和两侧看。她穿着擦得发亮的小小高跟鞋,那种真正的女士鞋。露丝看着她,除了这高跟鞋,露丝怕她的一切,怕她的笑声,怕她的脖子。露丝从弗洛那儿得知,贝基· 泰德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所以她的脖子是扭着的,人也一直没长高。很难相信她打小就跟人们不一样,就没有正常过。弗洛说她不是蠢,她跟其他人脑子一样好使,但她也知道她什么事情都能躲得过。
“你知道我之前在那儿住吗?”贝基说,她注意到了露丝,“嘿!你叫什么名字!我以前不是就住在那儿吗,弗洛?”
“如果是的话那应该是我来之前了。”弗洛说,好像她什么都没有注意到似的。
“那是这一带住宅衰落之前的事儿了。抱歉我这么说啊。我爸爸之前把房子建在了那儿,然后盖了他的屠宰店,我们还有半英亩果园。” “是吗?”弗洛用她那幽默的语调说,声音里充满了假扮的真诚和谦恭,“那你为什么要搬走呢?”
“我不是跟你说,这一代住宅区衰落了嘛。”贝基说。她要是愿意,就会把一整块饼干塞进自己的嘴里,让自己的脸颊鼓得像青蛙似的。不过她没再说什么。
弗洛反正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谁不知道呢。每个人都知道这所房子,红砖砌成的门廊,还有果园,可剩在这儿的,就都是平常东西了—车座椅、洗衣机、弹簧床,还有垃圾。因为这儿到处都是残片和混乱的状态,这房子看上去并不凶险,尽管这里面是发生过一些事的。
根据弗洛听来的故事,贝基的老父亲跟她哥哥并不是同一种类型的屠夫。她父亲是一个脾气很差的英国人。在爱说话这方面就跟贝基不一样。他可从来都不怎么说话。他是个吝啬鬼,是家里的暴君。贝基得了小儿麻痹症之后,他就不让她回学校去了。她很少能够看到房子以及院子之外的世界。他不想让别人看到她时幸灾乐祸。贝基在审讯的时候是这么说的。她的妈妈那个时候已经过世,她的姐姐也结婚了。只有贝基和罗伯特在家。人们会在路上叫住罗伯特问:“你的妹妹呢,罗伯特?她现在好些了吗?”
“好了。”
“她做家务吗?她帮你搞定晚饭吗?”
“是的。”“你的父亲待她好吗,罗伯特?”
故事是这么说的:父亲会打他们俩,他会打所有的孩子,还打妻子,现在就更常打贝基了,因为她的身体缺陷,有些人觉得贝基这病就是他引起的(他们不知道小儿麻痹症是什么)。这故事继续有人传,还添油加醋。有人说人们看不见贝基是因为她怀孕了,那孩子的父亲是她自己的父亲。然后人们说这孩子其实已经出生,然后被遗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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