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塞缪尔·罗:从哈莱姆、牙买加到中国》:
1917年8月25日,那是一个闷热的周六,就在牙买加金斯敦,一个14岁的女孩萨拉·劳埃德分娩。萨拉是个天真的乡下姑娘,来自摩可小镇。也许,跟其他孩子一样,她也曾经光顾过塞缪尔·罗开的某家华人店铺;如果真是这样,她也许瞥见过店铺主人,甚至还可能收到过店铺主人给的糖果。想象一下,两个陌生人碰巧谋面,几十年以后,他们会有共同的后人,而且整整三代,这实在有趣。
1916年秋天,萨拉被表姐梅叫到这座离家60公里,也就是37英里的大城市。城里人请乡下的表亲过来,好让他们有机会暂别红黏土农场,见识一下更加精致的环境,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于是,萨拉辞别母亲,拿着三先令,来到这座城市。这里熙熙攘攘,充满生机,她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人。萨拉能帮表姐缝衣服,也能帮她做别的什么杂活儿;对于梅而言,萨拉既是女性亲戚,也是仆人。梅万万没想到,在自己的生命中,萨拉还可以扮演其他角色。
梅嫁得很好,她的丈夫是杰克·威廉姆斯,生活相对舒适。但是,在一个到处都有小孩子的街区,夫妇二人没有子女,无儿无女也算“贫穷”——和其他种类的贫穷一样显眼。对于杰克和梅来讲,这肯定是矛盾和痛苦的根源。萨拉到来之后不久,杰克引诱了她——实际上,他犯了法定强奸罪——然后,她就怀孕了。杰克就那么想要一个继承人么?萨拉·劳埃德对他来说那么诱人么?他是不是烦透了梅,任何女人都能满足他的需要?或者,他就是这么个男人,自己说了算?不管如何解释,梅从没料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她本来只是希望自己的表妹来帮忙料理家务的。
在这个羞辱事件发生之前,梅就经常不耐烦,经常神经紧张。听说萨拉怀孕了,她崩溃了。她把女孩送到城里别的亲戚家,不让杰克再被引诱,也是为了自己,省得总是看到杰克背叛婚姻的证据。但是,她没有和萨拉断了联系。夏末的一个周六,就在金斯敦的汉纳镇汉纳街九号——这也是金斯敦这座城市的一部分,如今,这里的警察局被人纵火,帮派横行——萨拉分娩,有接生婆帮着接生,梅也在场。
对于所有婴儿来讲,包括可耻的私通行径所带来的私生子,某些仪式还是要遵守的,不仅要震慑周遭事物,还要震慑灵界。在牙买加人心里,灵界实实在在地存在着,人可以靠着灵界生活。比如,要在屋子里放一本打开的圣经,要在萨拉的肚子上抹上蓖麻油。男婴出生,身体健康,能哭能闹,人们会用剪刀剪断脐带,那把剪刀会和脐带一起埋起来。小男孩洁净了,会被涂上蓝色染料,肚脐上会被抹上肉豆蔻。许多接生婆抽土烟袋,婴儿出生后,接生婆会把烟轻轻吐在婴儿的眼睛上。这样一来,婴儿也变得百鬼不侵了。
以我父亲为例,恶鬼彻底被弄糊涂了,父亲有两个不同的生日。父亲艾瑞克·莫蒂默·威廉姆斯出生于1917年8月25日,而“艾瑞克·莫蒂默·劳埃德”,他那百鬼不侵的另一自我,据出生证明显示,则出生于1917年9月16日。
梅一直等到可以把那个婴儿带回家,让自己的丈夫看看。如果她以为这种委婉的控诉能够让杰克拒绝承认自己的私生子,她肯定失望至极。杰克非常高兴,他给孩子取名为艾瑞克·威廉姆斯,并且坚持要把艾瑞克当作他们自己的孩子和继承人来抚养。突然之间,梅成了母亲,她痛恨这个儿子,因为那个孩子是丈夫不忠的体现。她把对丈夫的满腔怒火全部撒在敏感的儿子身上——至少在杰克看不到的时候。我的父亲一直记得,家庭生活一分为二,要么被梅无情虐待,要么被杰克无限关爱。
萨拉依然保持被抛弃者的身份,但是,获准可以时常去看望自己的儿子。艾瑞克慢慢长大,他以为萨拉是自己的“阿姨”,心地善良,满怀爱意,非常温柔。虽然有些捉摸不透,与他那吓人的母亲截然不同。然而,梅一直都在眼前,这个女人殴打他的时候,丝毫不会内疚,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
他在金斯敦上过两所学校,金斯敦技术学校和金斯敦辅导学院,对他影响比较大的,是金斯敦技术学校。金斯敦技术学校建校于1896年,在整个社区有着辉煌的历史,提供从小学教育直至高中教育,偏重贸易。这所学校,男女生同校,女生学习如何当老师,或者家政,或者手工;男生则学习工程、机械修理、焊接、电气安装。
牙买加依旧由英国地主阶级统治,国家独立(1962年)是几十年之后的事了。主修商业学科的学生可以准备位于伦敦的英国皇家艺术学会组织的考试;那些主修技术课程和家政课程的学生则可以进入伦敦商业界学会,该学会是英国最大的职业技术机构。
……
展开
——梁鸿(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