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的苦闷》:
后来我仅仅接到过你一两封一般问候的信,就突然断了消息。每逢遇见从岩内来的人,我便打听岩内港有没有叫你名字的年轻人,认不认识他,却没能得到一点消息。硫黄采掘场的风景画,也始终没有给我寄来。
就这样两三年光景过去了。每逢异变想起你,我便感到人生旅途上的凄凉。总觉得一度难得相遇而又颇为投合的朋友,一朝分别,虽然同在世上呼吸,以后却永远不能再相见了……那是多么奇怪、悲惨而可怕的事啊。且不说人,就是狗、花、灰尘也是如此。我的心尽管已习惯孤独,可仍有股殉情般的热肠,但一遇到波动,就常常痛感人不能掌握命运,而陷入深深的悒郁。在众多人中,你也是引起我这种心情的人之一。
何况我这般浅薄的人如同猴子一样健忘,四五年间的光景,便将你的记忆从我的心里抹得一干二净。你渐渐跨过我的意识的门槛,隐匿在潜意识的深底里。
在这不算短的时间里,我本身也发生了很大变化。在我前后居住了八年的札幌——简单说来,在那里,我的生活也发生了许多变故。娶了妻子;成为三个孩子的父亲;摆脱了长期信仰,同教会断绝了关系;对以前从事的工作渐渐开始感到失望;新生活的萌芽抗拒着周围的冷漠,慢慢地破土了。在我生活道路的前方,朦朦胧胧布满了可怕的阴霾。离开始终迷惘在自己本身的力量是该坚信还是该怀疑的歧途之后,我踏上了贫乏的都市生活。于是,我不得不正视那些无法忍受的痛苦,不断从脚下升起而又一筹莫展。在这种内心的危机中,我无可奈何,只能挺身趋迎那从未瞩望过的新世界。这便是文学家的生活。我立下恒心,今后要坚定地独自走下去。而且,既然已经踏上这条路,无论成功与否,都应为人类的意志拼搏到底。尽管我一向怀疑自己的力量,却始终俯身稿纸。在人们安睡之后,草木宁息万籁俱寂的深夜中,我常常独自清醒地听着钢笔尖在纸上发出的沙沙声,好像得到神佑似的埋头写作。我也时常真切地感到一些亡灵般的魂魄在我身边拥挤,急切痛苦地破纸欲出。每逢这时,我的眼眶中便蓄满了感激的泪水。不曾沉湎过艺术的人,谁能体会这时的心醉神驰呢?但是,我心中撕裂般痛苦、纷乱不堪,纯洁的感情荡然无存时的凄楚,又是怎样地无可言喻啊!这时候,我仅仅是一团物质,心中空荡荡的。我怀疑自己还是个文学家。世间还有文学家空虚软弱,竞至怀疑自己的职责的么?这时,他显然是被生命抛弃了。只在这样的瞬间,你那时的面影,总仿佛注定般要在我的头脑中浮现出来。是你那对自己的信念犹疑不决,倔强的意志和冷酷的批评在内心交战,而不知不觉流露出对一切怀有敌意的神情。我丢下笔,离开椅子站起来,一边在屋里徘徊,一边喃喃自语地说道:
“那少年现在怎样了?但愿他不要走上迷途,更不要孤芳自赏,一头扎进夭折的绝路。如果他没有独辟蹊径的天赋,只望他能做一个正直勤奋的普通人,度过一生。这痛苦,我一个人背负已经够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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