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塔蒙之路》:
像原野有心不要人、屋子和村子,一眨眼,使劲甩掉了一切,一返过去的模样,遗世而独立。
而且在姥姥家,没法避开这乱人心神的景象。村子很小,姥姥家就在村尾。海一般,莽原将我们团团围住,只有东边还能望见几间小木屋,算是这惊骇旅居时唯一的旅伴。旅居,因为莽原风平浪静,身在其中有种错觉:被动地无尽穿寻,仍是重复再重复、不变的国度。
突然有一天,不晓得哪来的无名火,我开始连发抱怨:
“啊,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闭嘴吧你,”姥姥受不了了,“还以为狼在嚎呢。”
我倒想,我也说不上为什么,莫名其妙压不住无名火,我嚎得更欢了:
“烦死我了,烦死我了!”
“啊哟!跟无辜的婴儿似的!”姥姥叹道。
小孩儿苦恼着她就这么喊,特别是说不出所以然却心伤得厉害的时候。她有没有用婴儿殉教的典故,我不知道,但每一次只要让她瞧见小孩号啕大哭,她准少不了气呼呼大叫:“啊哟!无辜得要死哦!”
还是没法,只能试着分散我的注意力,哄我,把屋里最好吃的放我面前,都没用,最后她说:
“你只要不哭,我给你做个娃娃。”
一下子泪珠子就停了。
我半信半疑地瞧着坐在高摇椅上的姥姥。
“娃娃,”我说,“在商店里,做不了。”
“哼,你以为!”话匣子一开,又像往常那样嫌弃商店:“这要钱那要钱,如今什么都要买买买,这风气!”
发泄一通后,她的眼里竞透出一星微光,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她,像废弃、荒芜的僻处,一点美丽的奇异熹光。那一天,她就这么开始了她的创造,再简单不过。
“去!”她说,“给我拿顶楼的大碎布袋来。别搞错了,高挂在细绳上那个。拿过来,你瞧瞧,我要做的事还能不能成了。”
我还不信,但也好奇,或许暗自盼着逮她个错,便去找大碎布袋。
姥姥翻出各色的边角料,干净得很:姥姥所有的旧衣碎料全都认真洗过才塞进袋里,没有怪味。她腿上,印花棉布、方格布、麻纱铺了一堆,压脚被似的。那是妹妹裙子的碎布,这是妈妈上衣的料,这是我裙上的布,我都认出来了,那是谁谁谁的围裙,倒记不起。好开心,回忆和边角料对上了号。姥姥终于找着块白布,剪成大小不一的几片,做成样式各异的小布袋,一个做身子,其他做娃娃的胳膊和腿。
“现在要填点干草、盐或者燕麦。随你喜好。你要个什么样的娃娃?”她问我,“干草的软一点,还是……”
“哦,燕麦!”我应道。
“那会有点重。”姥姥提醒。
“管它。”
“那好,这样,你去谷仓。我存了满满一袋燕麦,那会儿想养母鸡来着。装一小盘吧。”
我回来时,娃娃就等着填上养母鸡用的燕麦了。这怪里怪气的情景怎么一个叠一个堆起了我的幸福,我完完全全记得。不一会儿,姥姥填满了燕麦,缝合了所有部位,我的眼前已然是个好好的小人样,有手有脚,还有一个顶略平的脑袋。
我终于对造娃娃产生了浓烈的兴趣。
“好,但是你要惨啦!”我说,“头发呢!”
“头发!你以为!”她无限的创造灵感毫发无伤,让她活力爆满。“哼,那可是我们家的法宝,想都不用想!”
“回顶楼。”她说,“我让人搬了个旧柜子上去,打开右边抽屉,别乱翻,拿团毛线……对啦,你是要个现在流行的金发娃娃,还是跟我一样的白发老太太?”
我挣扎了半天。我实在想要个戴着眼镜的白发老娃娃,心想这得多新鲜。可是我也想要个年轻的娃娃啊。
“你能给我做个金色卷发的吗?”
“那还不简单,”姥姥说,“选你喜欢的毛线,拿了到我房间取毛衣针,再拿个煤油灯。这么说吧,怕你打碎咯,分两趟拿。”
就这么着,做了顶美丽的黄头发后,姥姥拿了毛线针往灯上烤,弄卷了黄头发盖在我娃娃头上。
我再掩不住惊叹。
“你是什么都会做哇?”我问。
“算吧。”她似想着什么,“如今的年轻人,不会就着自己有的,亲手做个什么,享不了那种福,也没那份傲气。都丢了。”
停了一会儿她又说:
“像我,年轻的时候,就不能跑到商店买东买西。我可都是学来的,学来的。”她说着,看向生命远远的来路……“好了,该给你娃娃弄脸了。上桌,踮脚够一够横板上的鹅毛笔和墨水瓶。”
东西都放在她跟前,她握笔蘸墨,先往我娃娃什么都没的脸上勾出眉,然后是眼睛,再是嘴和小直鼻,妙极了。
我开始拍手跺脚,高兴得不得了。或许是姥姥的创造力,让我兴奋不已。真是这样,无论我走到哪里,哪怕是再微不足道的创作:总在惊人处:只要让我看到同样天赋的才华,我心里总洋溢着满满的快乐。
“好,但嘴巴得红红的。”我开口。
“也是。”姥姥应我,“蓝嘴巴看起来病怏怏的。红嘴巴,这倒有点难。不过我们总有法子……”
我听出来了,她把我算作一分子,越发为她的才华骄傲。
“去看看,”灵光一闪她脱口而出,“我房间的柜里有没有口红那玩意:害怕怕的,那颜色血盆大口似的,这回倒派上用场了。我印象里热特吕德:不,应该是安一玛丽:上次在我房里化妆落这儿了。”
我很快就找着了,就在她说的那个位置,血盆大口似的口红。
啊,漂亮的小红唇,带点矜持,像淡淡地笑着,这是姥姥画的!
金色卷发的姑娘,蓝眼睛,笑得有些不屑,我娃娃够美了,虽然没穿衣服。
“她衣服呢,”姥姥说,“倒可以用客房里的窗帘边,就放在柜子下边的抽屉里。去找找,顺带翻翻上边抽屉,我觉着里面放了条蓝丝带。”
半小时后,我娃娃穿上了漂亮的飞边白裙,系了条天蓝色腰带。姥姥正往裙子正面缝一排极小极小的烫金纽扣。
“可她光着脚。”突然我就沮丧起来,“鞋更难了吧,好姥姥?”
我带上了谦卑,在她面前,我特别特别谦卑,臣服于她威严的智力光环,灵巧的双手,一心创造时不可名状的傲然的孤独。
“鞋你要皮的、缎子的,还是毛绒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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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塔蒙之路》避免了对失去亲人的悲痛过于肤浅的补偿(虽然罗伊本人曾尝试过这种方式),它邀请读者自行体会与自然及他人的交融如何在chao越生命中无可避免的分离与失去时至少提供了暂时的帮助。”
——小托马斯·M.卡尔
“雕刻般的静止中永恒的一刻。”
——大卫·威廉姆斯
“罗伊的文字诗意、简洁、优美,以近乎孩童的语调发表了对生命的流逝与死亡的精彩评价。”
——宝拉·露丝·吉尔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