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贡家的发迹》:
出了普拉桑城南的罗马门,在通往尼斯的公路右侧,去过关厢开始的几幢房屋之后,就是一片开阔地,当地人称之为圣米特尔旷地。
圣米特尔旷地是长方形,相当开阔,紧挨着公路的人行道延伸,相隔只有一狭条踩平了的草地。旷地右边是一条死胡同,一排破旧房屋就是旷地在这一边的边缘;左边的尽头是两爿布满青苔的墙,墙头上可以看见雅迈弗朗大庄园里的桑树高高的树梢。这片庄园的大门在下面,开在镇子上。就这样,开阔地三面封闭,形成一个不通向任何地方的广场,只有散步的人穿过。
从前,这里有一个置于圣米特尔(这是在当地很受崇敬的普罗旺斯圣徒)庇护之下的墓地。墓地已经关闭多年,不过,普拉桑的老人们当时还记得见过墓地院墙高耸。地下埋葬的尸体很多,已有一百多年,整个土地散发着死亡的气息,于是,只好在小城的另一端新开辟了一片坟茔地。旧墓地虽然放弃不用了,但是,每年春天植被茂盛起来,黝黑黝黑的,倒也气象更新。地里只要掘墓人一镐头砸下去,总要刨出一两块死人骨头的残骸:土地肥沃得不得了。五月的雨水、六月的阳光,你从公路上看过去,野草的尖梢都冒出了墙头,墙里面一片葱茏,墨绿墨绿的,遍地花朵开放,鲜艳而奇特。地下面,根茎密集的阴影中,还可以闻到湿润的绿肥蒸腾着,分泌出汁液。
这片旷野当时的奇观之一,是许多梨树,肢臂盘曲,枝节突兀,然而,普拉桑没有一个主妇愿意采摘树上硕大的梨子。城里的人谈起这些果实来,都要恶心得直做鬼脸,不过,关厢的野孩子们才不管哩,他们没有这样的娇嫩感情,晚上三五成群,趁着薄暮,翻过墙去偷梨吃,甚至等不及成熟。
草木的炽烈生命很快淹没了圣米特尔墓地的死亡气息,花朵和果子贪婪地吞噬了腐烂的人体,到后来,谁去过这片龌龊的地方,只会闻到野丁香的沁人芬芳。仅仅几个夏天就变成这样了。
大约这时,小城开始考虑利用这块沉睡无用的公有土地。推倒了公路旁、死胡同边的院墙,拔去了野草,挖掉了梨树,又把墓地迁去,土地深翻了好几米,把土地愿意吐出来的死人骨头堆放在一个角落里。差不多有一个月的时间,孩子们一边为砍掉的梨树难过,一边用骷髅头当球玩;爱恶作剧的人夜里偷偷地把股骨、胫骨挂在城里人家的门铃绳子上。这样的丑闻,普拉桑人今天还记忆犹新。不过,白天无事:白天他们确实是把一堆堆的骨头扔进新墓地里挖出的一个大坑里。但是,外省的人干起活来慢得恰到好处,居民们整整一个星期中,间或才看见只有那么一辆两轮车搬运残骸,堆在车上就像那是什么脏木灰渣似的。最要命的是小推车得穿过普拉桑全城,道路凸凹不平,稍一颠簸,就撒出死人骨头渣子夹杂着一撮撮肥土。丝毫宗教仪式也没有,就那样慢吞吞、马马虎虎地搬运着。小城的人从来没有这样恶心过。 好几年的时间,前圣米特尔墓地始终为人们所畏惧。就在大路边上,谁愿意都能进去,但它始终荒凉,重新被野草侵占。当局倒是想卖掉它,盖上房子,却怎么样也找不到买主,也许是因为一大堆死人骨头,还有那单独一辆车子在街上往返,这种记忆犹存,像是噩梦一般牢牢地沉重地盘踞不去,使人却步不前;也许更是由于外省怠惰成性,根本不乐意拆毁和重建。反正,小城保留下这块土地,最后甚至忘记了一度有过出售的打算。甚至它没有围上一道栅栏,谁要是愿意,随便进去就是。天长日久,人们渐渐也就习惯了还有这么一块空旷的角落;他们坐在边缘的草上,穿过旷野,来的人渐渐多起来。散步的人的脚终于踩平了草地,踩结实了的土地发灰,坚硬起来,于是,从前的墓地有几分像是平整得不好的广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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