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厄姆·格林(1904-1991),英国作家、剧作家、文学评论家。从牛津大学贝利奥尔学院毕业后,在《泰晤士报》担任副编辑,因《斯坦布尔列车》而声名鹊起。1935年,他穿越利比里亚,回国后写成《没有地图的旅行》。1938年,他探访墨西哥,报道当地宗教迫害,完成《非法之路》及著名小说《权利和荣耀》。1941年,他进入英国外交部并被派驻塞拉利昂,此后以西非为背景创作了小说《问题的核心》。战后他卸下公职,四处旅行,足迹遍及南美、东欧、亚洲和非洲,同时以自由投稿人的身份继续发表著作。
格林著作丰富,包括二十五部长篇小说、四部游记、六部剧作、三部自传、四部童书、数本短篇小说集,以及诗集、评论、报道等。他的多部作品被改编成电影,获奖无数。格林曾被授予“英国功绩勋章”和“荣誉勋爵”封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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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旅行类书籍中,像格林这种以渗透的方式慢慢揭露非洲本质的书其实不少,例如在格林之前有康拉德的《黑暗之心》、斯坦利的《穿过黑暗大陆》和《*黑暗的非洲》,格林之后还有劳伦斯·凡·德·普斯特的《风之家族·非洲内陆的*后长征》。这些书中描述的惊险和神秘时常让人想起孩童时的探险故事——在旅途中历经艰难险阻,克服原始自然的固有障碍,在遥远的非洲大陆寻找改变人生的奇遇。人们依然幻想戴着遮阳帽,深入“非洲的深渊”探索闪耀的神秘,这种充满英雄主义和浪漫主义的梦幻假想却严重扭曲了我们对非洲的看法。用康拉德的话说,这种发现就是“恐怖呀,恐怖”,而在格林看来探寻非洲更多的是厌烦、思乡、非洲脚夫抱怨“太远”,还有精神上对这种痛苦所表现出的共鸣。但是说真的,非洲毫无神秘可言,只有赤裸裸的真相,横跨非洲大陆的旅途异常艰难,但是这场旅行却让我们更加了解自己的极限——体能、智慧、精神、机敏,甚至是爱的极限。
格林这本书描写他在利比里亚丛林中跋涉四个星期的惊险旅行,在此之前他还仅仅是一个纯粹的旅行新手。格林很久以前就承认,“我之前从未离开过欧洲;在非洲旅行,我算是纯业余者”。令人惊奇的是,他还带上了年轻的表妹芭芭拉一同上路。在弗里敦时,有人曾对他们大声说道:“你们这些无知的孩子!”他当时却一直不以为然。
在没有同伴的旅途中,格林显得非常阴郁烦躁、焦虑不安;而芭芭拉也没什么旅行经验。对于这位陌生人来说,从格林无助的微笑和无措中便清楚他们是在黑暗中盲目穿越。《黑暗中的旅行》曾经就是这本书的备选标题,但是*终未被采用。至于格林到底有多无知,这里还有段趣闻:在从塞拉利昂首都弗里敦出发之前,格林坦言道:“我可能永远也没法记准指南针的方位点。”敢问有哪位旅行家能比格林更加没有经验呢?
尽管没有旅行经验,格林和芭芭拉并没有退缩。他们决定寻找外人的指导,于是雇佣了一些脚夫、两名仆人和一个厨子,踏上驶往利比里亚边界的火车,开始踏入利比里亚的后背边界。他们以低廉的价钱雇了二十六名脚夫搬运食物和装备。他们带上一支自动手枪、一顶帐篷(之后也从未用过)、一张桌子、一个轻便的浴缸,还有一些威士忌。他们还带了些廉价的首饰,供路上送给当地的居民,但是那些居民似乎对钱或威士忌更感兴趣。旅途上一波三折:颠簸劳顿,格林还患上重度高烧,被人误解是家常便饭,还有几次走错方向。格林雇佣的脚夫还时不时地故意拖拉不肯上路。出发一个多月后,他们又回到海岸线,大约又一周后(书中省略了具体日期),格林登上轮船返回英国。
那是一九三五年。年轻整洁、自信而又富有涵养的英国人,全副武装开始贸然踏入这个世界上*遥远的角落,他们并不担心自己没有经验,反而自以为豪,头上戴着滑稽的头饰(格林当时头戴遮阳帽)。他们坚信一切都会顺利,非洲人会尊敬英国人、帮助英国人,就算当地居民不好应付,遇到满口的本地方言,这场旅行也会充满乐趣。当他们回到英国时,就会把这场旅行付诸笔下,谈论旅行的惊险。这种情形正好是格林同代作家伊夫林·沃、罗伯特·拜伦、彼特·弗莱明等的真实写照,几十年来,这些人的作品饱受赞扬,甚至(在我看来)有些过度赞扬。
《没有地图的旅行》很少与这些书摆在一块,或许是因为这本书缺少幽默,这本书描写的是黑暗的非洲,或是这本书总的来说充满政治性。(格林在书中还坦诚地赞扬了非洲妇女的半裸形象)这本书的出版命运也非常不幸,在首次出版后十八个月,就因为面临诽谤诉讼而下架,从而在一开始便扼杀了它的机会。至于格林作为新手初涉非洲大陆,在我看来格林对旅途的焦虑和无知似乎加深了他与大自然搏斗的记忆,或许还有所夸大,让这场旅行变得更加像是一场戏剧;而他对旅途的恐惧,却让他每时每刻都保持高度的潜在意识,让这场旅行看起来像是一次冒险。这本书是格林的第一部旅行小说,也是格林*优秀的旅行小说。
上世纪三十年代初,格林就怀有要徒步横跨非洲丛林的想法。当他朝着非洲出发之时,他还只是一个年轻人,结婚七年,有个十三个月大的女儿。格林之前从未写过旅行小说,不过这也不奇怪,因为他之前几乎就从未旅行过。他曾经在英国有过几次短途旅行,但都属于愉快的周末消遣,他那时还从未离开过欧洲。他对非洲一无所知,从未露营过,从未在艰巨的环境中过夜,也从未有过任何长途航海旅行和远足的经验,更不用说穿越丛林了。或许是受到朋友和同伴说起旅途历程的影响,他非常期待与脚夫和仆人一起穿越在地图上空白的利比里亚内陆。他不知道这场旅程有多远,也不知道要走多久,或是走怎么样的路线。
尽管如此,更出人意料的是格林决定带上他年轻的表妹芭芭拉。至少在我看来,这种冲动,虽说不至于是疯狂的奇想,却从未受到严肃地质问。芭芭拉当时二十七岁,身世背景较好,从未旅行过,没什么徒步经验。但是格林运气很好,芭芭拉虽然出生于上流阶层,但也是一个运动健儿;她很快就学会了怎样徒步旅行、怎样应对旅途中的困难,虽然这场旅程让她品尽了旅途的艰辛。她在人群中比较谦让——《没有地图的旅行》中几乎很少出现她的情节——尽管如此,芭芭拉在旅途上却与格林同甘共苦。芭芭拉在自己写的《蒙昧之地》中也描述了这场旅行,这本书*初在一九三八年出版,一九八二年重印(由我作序)更名为《覆水难收》,这本书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格林在繁冗的书中所作的含蓄描述。
格林为什么会带上芭芭拉?为什么不独自一人?为什么又不选一个经验丰富的同伴?这些问题,在他书中都没有答案,格林在此后的自传中也没有对此作出详细解答。但是格林在旁白中曾解释,邀请表妹芭芭拉是出于冲动——因为在聚会上香槟喝多了。很难想象,格林在为这种惊险的旅程挑选同伴时,虽说不至于草率,也竟会如此随意。一名年轻的旅行者,甚至不懂得如何使用指南针,加上他初入丛林的表妹,旅行箱里还装着一本萨基的短篇小说集,这样的情形看起来不免让人想发笑。那会不会是因为格林对芭芭拉的爱慕之情?面对女士,格林可能会表现冲动。芭芭拉是个美女;而格林在结婚几个月后就曾对妻子维维恩不忠。当时还有传言称格林和芭芭拉有过恋情。格林在书中对芭芭拉几乎只字不提,或许这正好解释了格林内心的窘迫、对婚外恋的悔恨以及贪恋女色的心理,这种心理一直折磨了格林大半个生涯。
对于这些问题我们无从解答,不过或许这也无所谓,只要我们看到格林与这位年轻的女士在旅途中同甘共苦,那大部分神秘性也就烟消云散了。想象一下在非洲内陆驻地的库尔茨,而他的未婚妻站在他身旁,刹那间他似乎显得没那么孤单,领袖气质没那么强烈,也没那么神秘——而芭芭拉在旅途上陪伴着格林也是一样的道理。在旅途快要结束时,格林发烧了,路途记载的日记也越来越少,还急忙赶路想快点结束这场旅行。“从塔佩塔到达吉济镇的旅程,我什么都记不得,接下来几天的行程也没什么印象。我已经筋疲力尽,连日记也写不了几行。”如果要详细了解格林*后的那段旅行,读者可以去看芭芭拉书中的叙述。芭芭拉身体却很健康——她还在书中写道,格林在旅途中变得越来越脆弱,但是她却相反,这场旅程让她变得越来越坚强。
如果当初带了男性同伴,格林的旅途或许就会更加充满挑战性。格林潦草的计划和所有拼凑出来的地图可能会成为同伴的笑料。旅行之初,格林并不清楚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怎么去。他说对这场旅行只有模糊的概念。“我打算穿过利比里亚,但是我不知道走什么路线。”但是在表妹芭芭拉的帮助下,他却*终熬到了*后。他深入非洲腹地;抵达沿海。这本书之所以能够成为格林*优秀的力作之一或许是因为他在整个旅程中都充满绝望,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非常重要的是,这场旅行也实现了他童年的幻想。
格林儿时读过很多奇幻的冒险旅程、英雄事迹,有关海盗、流亡者、旅行家、剑客以及无耻流氓的传奇故事,他在晚年时也常常说起自己如何深受这些故事的影响。现在我们十有八九都把这些书留在了儿时的书架上,但是格林却从未抛弃过它们,他从未放弃过书中描写的传奇色彩,书中的冒险主题、赤裸的道德彰显、充满英雄和恶棍的情节以及奇异的故事背景。在格林踏上非洲之前,他曾读过英国政府描写利比里亚暴行的报告,他还在书中评价道,“书中堆砌的悲惨和痛苦简直令人发指”。他并没有震惊——他只是变得非常兴奋;而且英国报告书中的描述还没有《所罗门王的宝藏》中描述的那般可怕。格林在他的随笔《失去的童年》中还曾对这本书评论道,“贾古(女巫)光秃的黄色头颅充满难以抵抗的诱惑,褶皱的头皮犹如眼镜蛇皮在收缩挪动,这种诱惑一直引领着我(来到非洲)”。
格林是一个喜欢空想的孩子,偶尔还会沉思。他害怕时曾经试图自杀,这种黑暗的结束方式一直让他的父母担惊受怕,他在年轻的时候就开始接受精神治疗,在那个年代,他算是很早愿意接受全新交谈疗法以及梦解析的病人。《没有地图的旅行》中也有多处暴露出他的心理搏斗过程。他害怕老鼠、耗子、飞蛾和其他飞禽(“我和我母亲一样,都很害怕飞禽”),格林解释称:“但是在非洲你不碰到飞禽的几率就跟你碰到超自然现象般稀奇。精神分析的原理就是把病人带回到自己压抑的想法之中:一场没有地图的漫长旅行,随手抓取一些线索,随便从村民口中问到一些村庄的名字,直到你不得不面对那普遍的想法、痛苦或记忆。”他的非洲之旅,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一场治疗过程;一次内心的恐惧与新鲜的自然空气之间的对峙。
除了害怕鸟类和飞蛾之外,格林的少年时代平淡无奇,他的童年在一个很不起眼的英国集镇度过,镇上盛产家具,还有一所稍有名气的男子学校。格林总是招人欺负,学生时代迟钝笨拙,学习上也总是落后,他父亲当时是校长,他个头太高,总是闷闷不乐,这让他自然成了被欺负和嘲讽的对象,不光是同年级的男孩子,就连他自己的兄弟姐妹也经常嘲笑他。格林那时就幻想着逃离到一个更遥远的地方,来一场跟赖德·哈格德、基普林、马里亚特船长、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或者乔治·阿尔弗烈德·亨特笔下的英雄之间活生生的战斗。他渴望成为另一个人,渴望身处异乡——这是作家内心的一种渴望;正是他敢于将这种渴望付诸现实,才造就了今天我们所熟知的格林。
——保罗·索鲁评《没有地图的旅行》(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