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达菲学校的教师之家建筑在一口酸水井上,正在发情期的猫到了夜晚便在那里出没徘徊。同样的夜里,埃斯特尔——教师之家里D一的外国老师——以欣赏陆思远写给她的信作为安慰,然而,她自始至终不知信中写了什么。小说以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澳门为背景,细腻地展现了葡萄牙籍女教师埃斯特尔在澳门工作和生活期间与来自不同国度的同事和学生,与她所暗恋的中国人,与她的朋友们因不同的文化背景、不同的身世而产生的误解、隔阂和情感冲突,并以埃斯特尔的视角,细致入微地描绘了当时的澳门社会风貌。
她们去了玉湖茶楼, 华美的名字,狭小的店铺:一个摆放着五张桌子的茶室,一对老夫妇在厨房里忙碌着,他们的孙子招待客人。那里的茶却是澳门最特别、最奇怪的。据心怀叵测的人说,他们的水是在一个积了厚厚水垢的罐子里煮沸的。不过,最好还是相信茶的质量和上茶用的老旧的陶制茶壶。这家茶楼坐落在一条小街上,不大的茶室的墙壁上有几面镜子,镜子之间有一个供奉着圣母玛利亚的神龛。多拉坐在神像对面:让人想起圣母!两个人坐定后,埃斯特尔要了蒸糕,并解释说要枣泥馅的,茶来了。让我们为来信干杯?埃斯特尔提议说。果阿女教师用纱丽一角遮住脸打了一个喷嚏。天啊!茶里一定放了姜,姜会让人打喷嚏。她一连打了三个喷嚏,然后,擤了擤鼻子和眼泪。刚开始会有这种情况,之后就没事了。不过,打喷嚏有益健康,可以使呼吸道畅通:啊嚏!从前是用鼻烟刺激打喷嚏。她的父亲曾经用一个螺钿小盒放鼻烟。在果阿,人们习惯嚼姜叶、嗅掺和不同草的烟叶,效果和鼻烟是一样的。现在,她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用左手,就是她就餐时用米饭球蘸咖喱汁时用的那只手。这时,她似乎意识到自己失态:对不起,可是,我觉得自己特别虚弱,胃里空空的…… 埃斯特尔示意,是因为信中的消息引起了情绪激动才会这样。可她仍继续自己的话题:昨天,我晚饭没有吃好,我不喜欢猪肉,可是,又没有买到鱼干。房主请她吃晚餐,那么大的蜗牛,红红的,硬得像胶皮,海蜗牛配腌菜。她不吃这些。我长了一张贵族的嘴,我母亲说过,我的嘴很刁。我喜欢鳕鱼,把它藏在床下,免得招女房东讨厌。那个女人挺和气,我一到家,她就用刷子替我把外套刷干净。聊这些没有意思,不合时宜。她换了话题。学生们。她们什么都不懂,这些学生让我很伤脑筋。她们常常搞错动词的人称、形容词的性和数。她吃完叉烧包,又要了烧麦。小心,这可是猪肉的哦。没关系,肉馅我喜欢,就当是夹心蛋糕或者馅饼吧。她在叉烧包上浇了一些辣油,看着埃斯特尔:你觉得我口音很重吗?口音?没有,一点儿也没有。真的。她认识的大部分果阿人总是fo-fo-fo,长着一张蚕豆嘴,与他们比起来,甘多拉说话很慢,甚至太慢,职业习惯?教低年级需要极大的耐心。多拉讲话慢而且准确。她抱怨说学生们总是笑她的发音。也许是笑我的发音,也许是笑我这个人吧,天晓得!笑我的长相,笑我的身材…… 看你说的,她们为什么笑你?她耸了耸肩膀。她的前任是葡萄牙人?军人的妻子?可以在墙上擦擦手,这里一个学生都没有。现在,轮到埃斯特尔转移话题了:你觉得你的女房东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吗?如果我是你,我会把住所的地址而不是把学校的地址告诉家人。是吗?为什么?因为在学校,来信总是被首先送到修道院。一想到修道院的修女们可能会检查信件,果阿女教师用手捂住了脑袋:上帝!不,这个不会,不过是例行公事,耽搁些时间。更何况,从果阿到澳门…… 一封信从果阿到澳门需要多少天?不知道。邮戳,看一看邮戳。嗯…… 她喝着茶,上身伏到桌子上,深色的发辫中有几根白丝。或者,是灯的反光?茶室的顶棚上,几个金色的纸球在转动,纸球上闪闪发亮的小鱼仿佛牲畜身上的苍蝇。灯光使得她苍白的脸庞、她紫色的嘴唇线条更加清晰。英语教师于是问她是否愿意星期六晚上出去走走。晚上?晚上冷。没有那么冷,已经是二月了。马上就进入三月…… 三月,已经有人用扇子了…… 出去转一转,去咖啡馆、电影院。果阿女教师立刻坐直了身体:我喜欢看电影!
她们在初修课女教师住的那条街的街角分手。埃斯特尔掉头去买些小东西,她望着多拉急匆匆地穿过相思树丛,望着街灯照耀下她的身影,纱丽轻薄的布料随着晚风飘动着。她是急着回家再次读信呢,英语教师推测。她可以发誓一定是这样。在玉湖茶楼喝茶的时候,她好几次打开钱包检查里面的东西,好像我们有一件珍贵的东西,需要看到它一直都在,摸一摸它,让自己放心。
小小地采购一下,埃斯特尔买了一个芝麻饼当夜宵。回学校吃晚饭已经来不及了,不过,这样也好,晚饭总是最差的。莫非女厨师们急着早早上床睡觉是为了赶去做清晨弥撒吗? 谁知道。其实,虽然她们不是修女,连修道院的杂役嬷嬷都算不上,可这些中国女人,她们是信教的厨师。准备每天的饮食,或者说,饭,掌握着学校所有人员的生命,女厨师们几乎就是学校的上帝。但是,说到饭, 那不过是中西风格参半的难吃的混合物。玉湖的才是美味,既好吃又便宜。醒脑舒肝的燕窝茶、豆馅点心、叉烧包。所以,芝麻饼是她留到十点、十点半,留到批改完作业本之后的一道美味。英语教师一边走,一边静静地想着,突然,一个意想不到的急切的愿望袭上心头:唉,要是我也收到一封信!如果我到家的时候,有一封信在那里等着我!批改完学生的作业,一边品着美味:咬一口芝麻饼,喝一口茶,还有一句令人陶醉、快乐的文字。信,有益消化的伴侣,像调味品一样。她看了看手表:放慢脚步,留出时间,等同事们吃完晚饭,餐厅的百叶窗关闭,每个人都各归各屋。现在,埃斯特尔不想跟任何人讲话,只想一个人思考,一个人痴痴地想信的事情。她停住了脚步。我是在想情书吗?当然。一封封情书比爱情更好,因为信有更广泛、更自由的含义。唉,信啊,文字啊,我的软肋!她加快了脚步,大铁门七点关闭,她忘记带便门的钥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