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醒巴比特同时令他倍感自豪的这个闹钟正是这样被广而告之、加量制作的绝妙闹钟,配有所有现代化需要的条件,甚至是模仿教堂报时响铃的设计,连钟的表面都是夜光的。难怪它能使巴比特自觉珍贵,就像是买了最贵的线来加固车胎的感觉。
现在他可不能再拖延了,他也这么生气地明白着,但他仍旧那样一边躺着一边仇恨自己的工作,心烦家庭,也于是反感自己。每次休假日他如昨夜般在弗吉尔·冈奇家里玩牌到深夜,次日早饭前他就变得易怒。可能是那么多当初被禁止酿制的自家啤酒,过多的雪茄在烟瘾作用下被点燃;可能是他不想走出这个快意淋漓的大丈夫乌托邦,而去只有老婆和速记员在不停唠叨你少抽些烟的小女人沙龙。
他妻子欢欣得令他不适的声音在旁边的卧室里响起:“快起床嘛,宝贝乔吉!”加上能听到梳子在她头皮上滑动发出的不规律的噗擦噗擦声,他听得皮肤直痒。
他哼了声,黄褐色毯子下面一点点露出浑圆的大腿,以及褪色的浅色蓝睡衣;床边坐着的他,自顾自捋捋凌乱的头发,胖胖的双脚麻木地试探拖鞋的位置。他无限留恋地看一眼他那存有自由主义与英雄气魄的毯子。他为了一个从未实现过的野营旅行计划买了它,却徒然变成能穿气势抖擞的法兰绒衬衫、脏话满天飞、游手好闲的象征。
终于站起来的时候,眼球突然阵痛,连叫了几句哎呀。他双眼朦胧地看向窗户另一边的庭院,期待疼痛的另一阵来袭。这个庭院让他欣悦,一如平常。那个整洁的院子仿佛代表着它那生意兴隆的泽尼斯从商的主人,也就是说正因为堪巴比特称完美,所以连他也跟着沾光。他盯住那个波纹顶棚的车房,进行这一年里第三百六十五次独自思索:“汽车房简直太逊了,必须有一个过得去的木车房才行。哎,神啊,除了这个败笔的古董,什么都足够好了。”在他凝视的同时,也想到他所在的金莺谷居民区按规定必须建造一个公共车房。这时,他停止呼喘,也停止摇摆脑袋。他面色坚定地双手叉腰,觉得自己能力非凡,有谋有略,极能成就大事。
思绪到这,他更加兴奋,经过干净硬挺得焕然如新的前厅,径直进了浴室。
你可以说巴比特的地盘不大,但他的浴室无与伦比,最上等瓷料、彩砖釉花,好看的配件闪着金属的光芒,堪比皇家的装修,也正如所有芙萝岗的别墅一样。一根两端有镍的玻璃棒放在毛巾架上。浴缸长得似乎能容下一个普鲁士近卫兵。洗脸盆上摆满牙刷、修面刷、肥皂盒、海绵缸、药品橱,无一不精美异常得如同电气仪器板。平时很推崇现代化的巴比特这时却拧着眉一脸不满。浴室里满是浓郁的怪异牙膏味道。“维罗娜又用一些恶心的东西了,我说了用丽丽多尔她不肯,一心一意研究别的臭玩意,丧心病狂!”
浴室地上都湿了,草垫一塌糊涂。(他的女儿干嘛总是清晨洗澡,真是古怪。)在草垫上时巴比特一时滑了,在浴缸上撞了个正着。“该死!”他生气地拿起刮胡膏涂上肥皂泡,掌嘴似的用粘滑的修面刷胡乱挥舞着,再生气地拿保险剃刀在他肉感十足的脸上刮动。有些钝了的刀片不能清理的彻底。他又怨着:“该死的!哈——真是该死!”
想从药柜里找出包新刀片。(他惯例偷偷想着:“买个能磨刀片的小东西那才是划算。”)终于他找到了刀片,它装在圆盒里,是用来放小苏打的。他暗自怨着他妻子乱放物品,又为了自己克制住骂声“该死”的冲动而十分骄傲。没一会,他却还是骂了出来。在他用沾了泡沫湿滑的手去打开令人烦躁的包装时,在他要拿掉刀片上松脆的油纸时,又再次喊出:“该死的!”
然后就是他总是思索,但从未解决的老问题:如何处理旧刀片?它可能会划伤孩子的手。照例,他将它们扔进药柜里,暗自提醒自己,他一定会在某天把这些暂存这里的的五六十片旧刀片统统拿走。他烦躁地刮胡子,感到头晕眼花,并且饥饿,于是更加烦躁。刮好了的圆脸滑滑又湿湿的,进了泡沫的眼睛感到刺激,他抓过一条毛巾。这些毛巾都是湿黏的,又有怪味道。他闭着眼睛抓摸了个遍,发现无论是自己的擦脸巾、他妻子、维罗娜、特德、婷卡的,或者一块单独挂着、在边上镶有大写“B”字(巴比特姓氏的第一个字母)的浴巾,都是湿透了的。没办法,于是巴比特令人不可置信地用客用毛巾擦脸了!那块绣着三色紫罗兰的毛巾一直挂在那儿,象征着巴比特是芙萝岗上层社会的一份子。从未有人碰过它,客人也从不,他们总是在一个近处的普通毛巾上用边角擦拭下了事。
他气呼呼的说:“我的天,怎么回事,毛巾都是用过的,都是混蛋,把毛巾都弄湿了,也没想过给我留条干的,总是这样,我总遭这种罪!总在我要用毛巾的时候没有干净毛巾用,家里都是些混蛋,只有我为别人着想,起码要想到自己用了之后会有家里其他人会用这个该死的浴室,总要想到……”
他凶恶地把湿冷的该死的毛巾逐条扔进浴缸,在它们掉进去的啪嗒声里一点点变得痛快。恰好他妻子祥和地进来,祥和地询问着:“哦宝贝乔吉,你在干嘛呢?洗毛巾吗?哦,不用你来洗的。哎呀呀,你没动过客用毛巾对吧,乔吉?”
关于他究竟是怎么回答妻子的,只能说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好几个星期以来,他妻子头一次令他气愤,他不禁剜她一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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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年《巴比特》获诺贝尔文学奖时颁奖词
海明威曾说过:‘辛克莱·刘易斯并不重要’,但是我怀疑,一百年以后,当人们想知道二十世纪上半叶美国是什么样子的时候,他们不会去求教海明威的令人厌倦的侨民们,而是转向卡萝尔、巴比特、多滋沃斯、阿罗史密斯和埃尔默·甘特利。
——刘易斯的秘书巴拉比·康拉德(Barnaby Conra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