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
最初的记忆是一个夏天的午后。有一条又干又硬的乡村公路从他们家的栅栏旁经过。花园里传来孩子们喊叫和嬉笑打闹的声音。在山毛榉树的枝叶遮盖而成的阴凉里,姐妹俩在吵架,嘴里骂着脏话,互相扯着头发。他自己沿着一条沙子铺成的通道往下跑。通道一直铺到大门口,边上嵌有螺旋纹和尖角的贝壳。他姐姐喊叫起来,叫他别跑出去,可他在追赶一只黄色的蝴蝶。蝴蝶扑扇着翅膀不停地飞,就像秋天从树上飘下来的一片叶子,不愿被老鹰般的草帽吃到肚子里去。它要逃开那个叫作“孩子”的野兽,蝴蝶就活在对这种野兽的恐惧中。“孩子”对蝴蝶来说就是老虎,就是鳄鱼。这场追赶继续着。蝴蝶和孩子,他们匆忙经过那一百九十八个来自埃及的贝壳,你追我赶地到了大门口。蝴蝶在大门口就扑闪摇曳着从栅栏的空隙之间飞出去了。这个孩子也踮起脚尖一跃,一下子抓住了门闩,用他全身的重量吊在门闩上,栅栏门打开了。蝴蝶已经飞到路那边去了。那个孩子咯咯笑着追赶它,可突然摔了一跤,四肢着地,手指伸开,手掌重重地搓在路面上。一辆自行车正好经过,两只轮子压过了孩子的手掌和手指。骑车的人继续骑行,身后传来从花园里发出的咒骂声。马丁还趴在地上,哭了起来。他的手指僵直,痛得发抖,弯不起来。这时他母亲从花园里跑出来,把他抱了回去。马丁号啕大哭,黄昏的天空就在他泪珠形成的模糊而有咸味的透镜里依稀打转。过了半小时,这个意外事件才结束。马丁睡着了,他的手包在一块浸湿的毛巾里。他才三岁。
他最早的记忆全都是这样:总是和伤痛什么的联系在一起。因为玩一只碎瓶子,他的大拇指肚划了个大口子。那天天空晴朗,太阳照耀着花园和附近的野地,是一个有风的春日。他抬头看着天空,一边大哭一边流血,必须用白绷带把手包起来,这只手就不能再玩了。手指在白绷带里又热又疼。他很想把绷带解开看一看。另一只手想知道这只手怎么了。可听见有一个声音在叫:“哎呀呀!哎呀呀!别碰别碰!”
等这只手慢慢好了,他就忘记了。后来几个月里有什么事情马丁记不得了。然后是他摔下楼梯。楼梯就好像一大堆讨厌的木头盒子在推他下去;他的额头砰地撞到地板。他没作声。先是无声抽搐,这时眼泪和喊叫才集合起来。然后,震惊才放松了对声带的麻木控制,三声最初的尖叫,他的哭喊刺穿了整个房子。那时他们就来了。门打开了。他被抬起来,摇摇晃晃地抬进房间。从厨房里飘来刚磨好的芥末酱的浓烈气味,他在哭喊和眼泪中忍不住打喷嚏。这让他发怒了,两只手四处乱打,号啕大哭,还要去抓破别人的脸。
于是额头上就鼓起了一个大包。在他记忆里,那就像头上的一个门把手。“这比你的鼻子还大啊。”那些围着他站着的人看了说道。
他已经习惯了这些围住他的人,对他来说那是理所当然的。这些人要把他抬起来,要把他带回家。他哭的时候,这些人就赶紧跑来了。不过他感觉不到在后来生活里他称之为温暖的东西。这些人就是所谓的姐姐们。他想依偎母亲,那是一种热烈、急切和嗔怒的要求,需要她的爱抚。假如有人哼哼,就会有别的什么东西在他心里产生,感觉热乎乎的,他喜欢。那个哼哼的人对他来说就是最温柔的人。要是哼哼停止了,心里就会比较冷。他处于三岁孩子的心理阶段,既迟钝又敏感,容易发怒,自私自利没止境。现在他又叫喊起来了!现在他又成了被人抱在胳膊里、眼睛看得很清楚的暴君。家庭就是他有很多手脚的奴隶,面对他吵闹的发作,倾向于躲避多少掩盖起来的仇恨。过了一个多小时,他就可以从人家递给他的镜子里看到额头上的那个大包了。他会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然后去砸镜子里他自己的面孔。
更早的生活,他都记不得了,等长大了才明白是为什么:那时候他仅仅表面上看是个孩子,还没有和大人分开,还不是独立的。那时他就是母亲的一个器官,一个附属品,一个未来的许诺。一只圆圆胖胖的、眼睛明亮的、漂漂亮亮的鸡蛋,带有动作,有眼睛、胳膊,会说话。他是个模糊不清的东西,有盲目保护自己的本能,有贪婪吃东西的本能。那时并没有什么留下来让他去思考。他身上还没有会成为习惯的东西,或者固定的生活方式。这里面就有能让外面青草里的蜗牛也变得更聪明、更优越、更有个性的秘密。
三岁时,他有了一个想法,后来还记得。那是关于距离的想法。他可以感觉到距离了。时间和空间里的距离。有了这想法,那种半人性的恐惧和半人性的欢乐也就占据了他的存在,代替了那种模糊不清的、还没完全长好的、动物性的东西。自私之心愈发增强,不过此刻有了慢慢创造出来的新性质:有了弹性,有了策略,有了最初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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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尔·埃斯普马克,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