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历史对于生命的用途和滥用》这篇早期的文本之中,尼采把人和动物进行了比较。他说,人和动物最大的区别是,动物的记忆非常短暂,而人的记忆和意识却很持久。举一个例子,有一头羊可能在一年以后被杀死。设想一下,倘若它知道一年后自己会被杀死,结果会怎么样?它肯定要闹革命,肯定要反抗的。问题是,它并不知道这一点!动物的记忆很短暂。它既没有长久的过去,也没有长久的未来,只有短暂的现在。它既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也不知道自己往哪儿去。它永远活在当下。这听起来很有一点佛教的精神——“刹那即永恒”。在尼采看来,恰恰是动物对过去和将来的“无知”保护了它自己,使得它不会承受历史和变化之苦。但是,人不一样。人就是太“有知”了。人知道自己“本是尘土,还将归于尘土”。人的记忆和思想过于长久,所以总想知道自己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人清楚地意识到,他的生命与历史的长河相比显得多么短暂。这种时间和历史意识,给人带来了巨大的焦虑感。尼采认为,传统的道德和宗教就是为了应对人的这种焦虑感。传统道德和宗教会告诉人:你所活的短暂一生都是不真实的,更真实的生活是灵魂不朽,是死后的生活,是永恒的彼岸世界,是上帝,如此等等。
不过尼采同时看到,传统的宗教和道德也产生了一种相反的效果。它发明出来一个绝对价值,但这个绝对价值却反过来成了对我们当下生活的限制和否定。这样一来,我们便会把那些想象的东西看成真的,却把真实的生活世界看成是假的。尼采要做的工作,就是把那些被传统宗教和道德颠倒的东西再次颠倒过来。因为包括基督教在内的传统宗教和道德,都是一种保护软弱者的东西。只有软弱者出于生存的焦虑感,需要道德和宗教上的安慰。强者能够直接面对和肯定现实,不需要欺骗和安慰。所以,尼采的“价值重估”就是重新确立价值等级秩序,使得它不再贬低和否定生命的意义和价值,而是反过来积极地肯定它。
现在,我们回到《敌基督者》的文本。尼采对基督教的基本看法是,基督教在根本上也是来源于人对自身有限存在的恐惧和焦虑感,也是一种想象和伪造。当然,这种想象和伪造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经历了漫长的时间,其源头最早可以追溯到犹太教。
犹太教的上帝或耶和华是犹太人的保护神。最初,他同希腊的诸神一样,都代表了一种肯定生命的价值。比如说,耶和华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想发洪水就发洪水,想杀人就杀人,看起来有点像是无恶不作似的。但在尼采的眼里,这样的神恰恰是最真实的。因为神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神本来就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也是希腊人对神的基本看法。希腊神话中的诸神是尼采最喜欢的神,因为希腊人的神,比如《荷马史诗》中的诸神,都是非道德化的,没有道德色彩,甚至在我们看来是不道德的。比如说,宙斯一看见漂亮女子马上就去勾引,勾引不成就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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