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麻雀——”他咿唔了许久,始终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到后才挣着说,“笼里。芸芸家里。——有毛。叫!”用手比着笼子和毛。
我们都笑起来。小玉站在廊下,笑着解释,说是今天早上带他到大伯娘家里玩,芸芸有三只小麻雀。他当时就想要。芸芸一只也不肯给他。她哄他说回来找娘要。
大家正笑着,一个黑影子进了侧院门。天已经快夜晚了,除了几点流萤,四围只余着一团模糊的淡墨图了。我们正要问来的是谁,小玉却高喊着说:
“槐子,槐子,你的妈来了!”
槐子的奶妈已走近我们身边了。提着一只篾篮、一个衣包,喘息着喊了我们。说听到我们托老三哥搭了口信去叫她来,她当天就想来;只是家里许多事,直到今天才弄完。奶妈还是一年前的旧样子,没有多少话说,放下篮子,捞起衣角来抹汗,许久才蹲到槐子身边,拉着槐子说:“小宝宝,还认得妈不?”槐子却生疏了,向母亲身边让。
我们都到堂厅里来,看见灯光都皱起眼皮来。奶妈坐立不安地,重又蹲到槐子身边去,说:“槐子,槐子,你不认得妈了?”槐子瞪着两只大眼睛,只是不作声。奶妈站起来叹了一口气,放着轻弱缓慢的声音说:“难怪呀!已经整整的一年了。”说着,眼睛里放着凄清的光,默默地望着槐子;说他长大了,胖了,又说他像个小洋人。母亲教他喊妈,他才迟疑地喊了,并且走近她。她牵了他的手,他才不畏惧了。
奶妈的篮子里装着两尾大龙头鱼,还有一些大瓜蜜桃和红椒。母亲问她阿宝怎么没来。她说动身时天黑了,他的爸明天送他来。又说,上次落大雨,他们河口村又发了蛟,屋子里上了二三尺水,七八盘四眠的老蚕,抢不及,全给水冲了。阿宝的爸大前天进城去修耘耙,路上遇着了一伙土匪,人家托买锡箔的五块钱都被抢去,还挨抢拐子打坏了右手,田里的活计一点也做不得,每天都是请伙计下田。……她一个字一个字迟缓到像被用力挤出来般地谈着。我在北平住了一年,这些另一个世界里的事都已记不得了,如今又以那旧有的情调,从奶妈口里听到。
奶妈吃了饭,洗好浴,拉着槐子低声地问东问西。枯黄色早衰的脸上,堆满着慈爱的笑。一种幸福和欢慰的容光,盖住了原有的苦郁的云翳。槐子大约已从她身上找到了为他所熟稔亲热的旧有的东西,现在是很自在地和她有笑有说了。
“妈,你给我。——小麻雀,我要。”
我们都大声地笑起来。我告诉奶妈是怎么一回事。奶妈见槐子这样亲贴贴地和她索东西,高兴得泪也要流下来。说这是很容易办的,她记得去年在这里时,后面柴屋里的西墙上有一个麻雀窝。说着马上把槐子搀到母亲身边去。自己和小玉提着灯笼就走。我高兴地也跟了去。柴屋里霉气熏人,茅草、松针、棍柴杂乱地堆在稻仓旁。那墙上果真有一个碗口大的窟洞。奶妈七手八脚地搬来木靠梯,小玉提着灯。那墙上长满了苔藓,近灯光的地方正爬着一只大蜈蚣,旁边又有三四只蝓蜒,映着灯发出银灰的怪光来。我远远地站着,再也不敢走近去。奶妈以一种素未有过的、活泼矫健的身段爬上梯子。小玉嚷着说:“小心呀,麻雀窝里老住着蛇相公的呢!”奶妈不理她,刚把手探到洞里,就哎呀了一声。只听见扑啦啦飞出一只漆黑的东西来,满屋子里吱吱地飞鸣着。我们都吓怔了。详细看时,却只是一只大蝙蝠。这屋子在这种夜深的时候,满蕴着鬼故事里的一种神秘可怕的空气。我的毛孔一根根竖起来了。奶妈毫不惧怕地再伸手进去,摸出来的却是些茅草松针和细布条之类的东西,麻雀的影子也不看见。奶妈非常失望地抹着汗下了梯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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