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念我的故乡,更怀念我先人的庐墓。离我的家,向北走不过百步,是我祖父母、父母、叔父的长眠之所。我盖了一个小小三间屋的墓庐,我们叫作坟庄。我回乡时,总喜欢住在这墓庐里。有一年在家中过旧年元旦,大雪纷飞,自己一个人静幽幽地走进坟庄的园里。雪越下越大,像百万玉龙盘舞。我孤清清站在雪花中,俯看山麓的村庄,和平、幽静、纯洁,一片粉装玉琢的乾坤。山泉淙淙,奏出天然的美妙的乐曲。这时,我浑然忘了世界的尘秽,撇却了人生的疾苦,这宇宙和人生都像一片白羽,纯洁而光明。我仿佛到了一个化境,一个超然出尘、遗世独立、飘飘乎欲仙的化境。我相信,这种意境,是渊源于我对可爱的黄山,可怀念的故乡,可永远瞻仰纪念的先人庐墓的深厚感情,这种感情不断诱发我敬恭桑梓和息影林泉的愿望。
我常常回到故乡去。这不但是一个休息的机会,也是我静心思考和接近民众的机会。其中最值得回忆的一次是我在“八一三”上海抗战以后回乡小憩的四十天。战前三十天的准备工作,从八月十二日到九月二十三日整整四十天指挥作战的辛苦,使我的身体疲惫不堪。九月二十五日从前方回到南京,虽已调任大本营重要职务,也不能不请假回乡稍事休养。到了洪家疃,大家几乎不认识我了,惊问我为什么这样消瘦。我一回到家乡,如释重负,身体一天天好转起来。
我在休养期中,也和每次回乡一样,常向黄麓乡师学生讲话,大多讲些求学做人做事的道理,把自己的体验现身说法讲出来,主要是说明一个人应该有恢弘的抱负、坚强的意志和奋斗的精神,应该关怀民众的疾苦和国家的命运。同时,我在他们面前,表示对政治生涯的冷淡。我并不希望做大官,但愿有一天回到乡下,做一个小学教员或师范教师,也许在教育上的贡献,比在政治上的要大一点。我也常把孙总理的遗训启示他们,青年要立志做大事,不可希望做大官,人生以服务为目的。我说很多话鼓励师范生,要他们为农村服务,埋头苦干。因为我们乡下总免不了一种观念:做官是好的,做差事是好的。这成了一种社会趋向,父母教儿子读书,乡党期望子弟上进,全是为的做官。所以我想矫正一般人的不正确的观念,使大家认识做下层实际工作的重要,使大家知道为乡村服务是国家民族的基本工作。中国人口百分之八九十是农民,如果乡村的优秀青年,不能在乡村工作,不能为农民服务,而趋向政治活动,做官,干差事,把乡村风气弄坏,人才减少,这不是国家的好现象,倒正是农村衰败的原因之一。我分析这些道理,警觉黄麓青年。
黄山虽好,可惜树木少。我提倡植树造林。有些池塘没有鱼,我提倡养鱼。这时清水塘干了,是由于塘身太浅,蓄水不多。我提倡挑塘,把塘掏深。我自己带头下塘,领导大家踊跃挑塘。村里的人笑着说:“总司令“八一三”上海抗战时任第九集团军总司令。挑塘!总司令挑塘!”我觉得参加这样的劳动是一种很愉快的事。
我很想把我的故乡建成一个理想中的乐园。我有一个实验乡的计划:北自淮南铁路,南抵巢湖,东起烔炀,西至长临,筑成环乡的乡道,再在各村修村道;同时,办一百所民众学校,其他一切按地方自治原则办理。我曾多次和黄麓乡师的杨效春校长商量,想把乡师逐渐扩大,成为大学,附设一所中学、若干小学。此外如科学馆、天文台、图书馆、医院等,应有尽有。我脑中常常涌出一幅美丽的图案。可惜我的理想刚生了芽,尚在计划阶段,而战角在烽火漫天中吹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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