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哭丧的艺术
当举朝上下指责曹髦“悖逆不道,自陷大祸”之时,作为帝王师的王祥却高声号哭,哭喊着“老臣无状”,涕泪交流。史书记载,王祥的这一做法,使得“众有愧色”,但“顷之,拜司空,转太尉,加侍中。五等建,封睢陵侯,邑一千六百户。”王祥的哭丧让群臣羞愧难当,为什么司马昭不惩罚他,反而给他大加封赏呢?
首先,“老臣无状”这四个字意义含混,却非常巧妙。“无状”既是指听到消息完全不知所措,也可以暗示我没什么办法救君主。曹髦如此年轻就死于非命,王祥在情感上同情这位君主,很容易引起别人的共鸣。不过,在政治立场上,王祥却不置可否。如果他真的忠于曹髦,那他即便不赴死以殉君臣之义,也应该指责司马氏的罪行。作为年高德重的老臣,他却以哭的形式含混的表达,体现出一种有情有义、有始有终的长者风范。
其次,王祥哭丧的艺术,并非是自己的独创。春秋时期的不倒翁——齐国宰相晏子早就有过先例。据《左传·襄公二十五年》记载,公元前548年,齐国崔杼杀死了与其妻棠姜私通的齐庄公,拥立庄公的弟弟杵臼为君,是为齐景公。晏子认为如果国君为国家而死,臣子就应该以身殉葬;如果国君为自己的私事而死,不是国君私人所宠爱的人,不必承担以死相随的义务。所以,他头枕在尸首的大腿上大哭。哭毕便拭泪离开。有人对崔杼说:“一定要杀掉晏子。”崔杼说:“民之望也,舍之得民。”⑧——这是百姓所仰望的人,放了他能得到民心。晏子的这则故事,后来人选《古文观止》,题目是《晏子不死君难》。
可以说,王祥借鉴了晏子的哭丧艺术,而司马昭重赏王祥,也正如崔杼一样,是为了赢得民心。
王祥的官职不降反升,“顷之,拜司空,转太尉,加侍中。五等建,封睢陵侯,邑一千六百户。”司空就是汉代的御史大夫;太尉为执掌军队的最高长官;侍中是加官,侍从皇帝,出入宫廷。司空和太尉都位在三公之列,是负责国家军政要务的最高长官。王祥在曹魏末年已经位极人臣、拥有崇高的政治地位了。
五、拜与不拜的纠结
司马氏集团篡夺曹魏政权,是大势所趋。王祥既不去助纣为虐,落井下石,也不去做不识时务的挡车螳臂。在魏晋易代这一异常复杂的政治形势下,他始终保持着谨慎持重、从容不迫的风范。史书上还记载了这样一件事情,从中可以看出王祥高深莫测的处世策略和政治手腕。
曹髦死后,司马昭立曹奂为帝,即曹魏的末代皇帝魏元帝。公元265年八月,55岁的司马昭没来得及做皇帝便中风猝死,长子司马炎继承其相国、晋王的地位,加紧了篡位的步伐。四个月后,司马炎废曹奂自立为帝,是为西晋开国君主——晋武帝。
当司马炎分封为晋王之时,王祥与苟颉前往拜贺。荀额对王祥说:“相王尊贵权重,何曾这样的公侯对之已很尊敬了,我们这次见他应该行跪拜之礼。”王祥说:“相国的确尊贵,然而却是魏朝的宰相,我们作为魏的三公,公位与王位相差一级而已,地位差不多,哪有天子的三司动不动就跪拜别人的!这样折损了魏朝的威望,也亏损了晋王的德望。君子尊敬别人要合乎礼节,我不做这样的事。”见到司马炎以后,苟颉下拜,而王祥独自长长做揖。司马炎对王祥大加称赞说:“今日我才体会到你王祥为什么这么受重视啊!”
这个故事颇能说明王祥审时度势,揣摩他人心理的能力,他在人际关系的处理上,保持着一个恰当的分寸。司马炎虽然迟早要做皇帝,但做皇帝需要时机成熟,特别是需要“禅让”,即大臣们五次三番的劝进,权臣假惺惺的推辞,最终“迫不得已”才荣膺大宝、改朝换代。如果在司马炎尚未登基之时就行跪拜之礼,这看似是对他的尊敬,实际上是将其僭越非礼与狼子野心和盘托出,反而让司马炎难堪。王祥正是恰到好处的把握住了这一分寸。
“揖而不拜”也不是王祥的独创,他借鉴了汉代名臣汲黯的做法。
《史记·汲黯列传》记载,汲黯(前112年),字长孺,濮阳(今河南濮阳)人,为人正直,好直谏廷诤,汉武帝时期他是德高望重的老臣,被武帝称为“社稷之臣”。大将军卫青越来越尊贵,他的姐姐卫子夫做了皇后,但是汲黯仍与他行平等之礼。有人劝汲黯说:“连皇帝都想让群臣居于大将军之下,大将军如今受到皇帝的器重,地位更加显贵,你不可不行跪拜之礼。”汲黯答道:“因为大将军有拱手行礼的客人,就反倒使他不受敬重了吗?”卫青听到他这么说,更加认为汲黯贤良,多次向他请教国家与朝中的疑难之事,看待他胜过平素所结交的人。
王祥和汲黯一样,在当时都是具有崇高社会地位的老臣,他饱经沧桑,人情练达,彻底参悟了汲黯“揖而不拜”的奥秘,既保持了自己正义凛然、高贵独立的人格,另一方面又给司马炎树立了胸怀宽阔、礼贤下士的形象。他和司马炎彼此心领神会,心照不宣。
六、最高规格的礼遇
泰始元年(265),晋武帝司马炎即位,王祥拜为太保,晋爵为公,府中可置七名属官。在历代王朝中,皇帝的子孙和同宗可以封王,异姓大臣的最高爵位就是公,正所谓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在魏晋政权交替中,何曾、郑冲、王沈这些大臣忙前忙后,积极劝进,王祥没有表现什么热情,甚至对晋武帝的奉赠也未曾表露感激涕零——相反,王祥以年老昏聩为理由多次请求退休。但晋武帝不同意,甚至不惜以最高的规格礼遇王祥,这其中的秘密究竟在哪里?
当时御史中丞侯史光上奏,认为王祥长久得病,已经不能按时参加朝廷会议,请罢免他的职务。晋武帝下诏说:“太保王祥为本朝元老,品行高尚,我要借助他的威望来提高治理国家的水准。他前后数次提出谦让,我不同意他退休。这个问题不是你有资格能参加讨论的。”晋武帝不断提高王祥在群臣中的地位,并认为王祥的社会影响能够“以隆政道”,那么晋武帝所“隆”之“政道”是什么呢?那就是“孝治天下”的治国理念,这是西晋的国策,作为孝道典范的王祥比任何人都有资格为这一国策的确立代言。
“忠”、“孝”观念是儒家伦理纲常的起点,也是历代王朝伦理观念的基石,司马氏以阴谋篡夺的手段夺取曹魏政权,以“忠”立国只会把自己置身于舆论思想的对立面——所以晋武帝倡导“孝治天下”。孔孟提倡“孝”、“悌”,孝是孝顺父母,悌是友爱兄弟——兄弟本是父母所生,友爱兄弟本来就是孝敬父母的应有之义,所以“悌”是“孝”的自然延伸。汉代学者把君臣比作父子,孝悌观念从原本的家庭伦理规范被扩展到政治领域,这对维护王朝的统治和巩固的家族团结都起到了重要作用,当时流行的《孝经》便把“孝”分为“用之于国”和“齐之于家”两个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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