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前在海外一个孤岛上,有一个纸牌国。这儿有国王、皇后、么点和贾克。此外还有十点、九点、两点、三点和其他的成员。他们都是很久以前就在这儿落了户了。只有国王、皇后和贾克是再生族意思是高贵的种姓。本书注解除特殊注明外,均为译者注。,其他的都不是。
么点、国王和贾克是三个最高的种姓。第四个种姓包括许多比较低级的牌,在这个里面,最低级的就要算两点和三点了。这许多牌,是不许和国王、皇后和贾克平起平坐的。
这个岛国里面的条例和规章真是十分奇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每个人的地位就规定了。每个人除了指定给他的工作以外,从来不做别的事。他们无论到什么地方,都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按照规章在指挥他们。
纸牌国里面的居民从来没有感到有用脑子想事的必要,也用不着作出什么决定,更无须为一个新的题目而辩论了。他们老是无精打采地往前走,也不说什么。他们摔倒了,也没有声音。他们背朝下躺在那儿,向天上凝视着。五官呆呆板板的,一动也不动。
纸牌国里面简直是非常平静。他们全都欢欢喜喜,乐天知命。这儿从来没有什么骚动和暴乱;也从来没有什么兴奋和热情。
海洋不停地低声哼着摇篮曲,那浪花就像许许多多的雪白的手,轻轻地拍着这个岛,让它睡觉。太空好像一只伏在窝上的母鸟,伸出它那蔚蓝的、柔软的翅膀环抱着这个岛。因为在老远的水平线上,有一道深蓝的线,表示出另一边海岸。没有什么打架或者争吵的声音能够传到这个岛上来打破它的宁静。
2
在海的那边,离这儿很远,有一位年轻的王子。他的母亲是一位失宠的皇后,精神上很痛苦。她跟她这个独生子住在海边上。这位王子,孤单寂寞地度过了他的童年。他坐在他母亲身旁,幻想着有一天要实现他那伟大的愿望:他心心念念只想去找飞马、眼镜蛇脑袋里面的宝石、天上的玫瑰花和魔术的路,或者就去寻找相隔十三道河和七个海的俄格拉的城堡,因为“美丽的公主”在那里熟睡。
在学校里,王子从商人的儿子那里听到一些关于外国的故事,又从警察局长的儿子那里听到了神灯和两个妖怪的故事。他常常在阴天下雨的时候,坐在门槛上,脸冲着海,和他那位伤心的母亲说:“妈,您说一个挺远的地方的故事给我听吧。”
他的母亲就把她小时候听过的关于海外那个神奇的国家——就是“美丽的公主”住的地方——的长故事,说给他听。那时天上乌云密布,雨下得很大,这位王子眼睛望着海上,耳朵听他母亲说那动人的故事,心里就只想上那儿去。
有一天商人的儿子来找他,愣头愣脑地说:“伙计,我的书已经念完了。我现在要出去游历,想在海上找我的出路。我是来和你辞行的。”
王子说:“我和你一块儿去吧。”
警察局长的儿子也说:“可靠和忠实的伙伴们,你们不能把我扔在后面。我们一块儿去吧。”
这位年轻的王子就向他那伤心的母亲说:“妈,我这就要出去游历了,到海上去碰碰运气。我回来的时候,一定会有办法解除您的痛苦。”
于是三个伙伴一起动身了。商人有十二只船停在港口,他们就上了船。南风吹得紧,十二只船走得就像王子胡思乱想那么快。
到了海螺壳岛上,他们就把一只船装满了海螺。在檀香木岛上,他们又装满了一船檀香木。到珊瑚岛,他们又装了一船珊瑚。
四年过去了,他们又载满了四只船:一船象牙,一船麝香,一船丁香,一船豆蔻。
他们把几只船都装满了,忽然碰到狂风暴雨,满载着丁香、豆蔻、麝香、象牙、珊瑚、檀香木和海螺的船都沉了。他们坐的那只船,触了暗礁,撞碎了。人被抛到岸上,倒没有受伤。
这个岛就是那有名的纸牌岛。在这里,么点、国王、皇后、贾克、九点、十点和其他的居民的一切生活习惯都是按照纸牌国的规章来进行的。
3
这个岛国一向是很宁静的,没有出过什么乱子,没有发生过什么新的事情,人们也从来没有讨论过什么问题。
忽然之间,海水把这三个伙伴抛到这个岛上来了。于是人们就大辩论起来。主要的三点是:
第一,这三个没有划种姓的生人,应该属于哪一个种姓呢?他们是不是和国王、皇后和贾克同列呢?他们是不是一些比较低级种姓的人,该和九点和十点排在一起呢?因为无例可援,就不好对这个重要的问题作出决定。
第二,他们是哪一族的?他们是不是皮肤比较白,像红心牌那样的呢?还是比较黑,像黑梅花那样的呢?在这个问题上,他们简直辩论得没有个完。如果这个问题处理不当,岛国上整个婚姻制度和它那些错综复杂的条例,都会受到影响。
第三,他们该吃些什么?他们应该跟谁住,跟谁睡呢?他们的头该冲西南,还是冲西北,还是只能冲东北呢?在整个纸牌国里,过去还从来没有为这样一系列的重要的和紧急的问题辩论过。
这时候,这三个伙伴简直饿得要命,他们得想办法弄一点东西吃。当那些牌正在辩论的时候——一下沉默,一下又休息,简直没有一个完——当么点召集他们的小组会议,并且组织委员会去寻求一些能够解决这个问题的老办法的时候,他们三个人找到什么就吃什么,拿起杯子就喝,把所有的条例都破坏了。
甚至两点和三点看见他们这种荒谬绝伦的举动,都觉得骇然。三点说:“两点弟弟们,这些人简直是不要脸!”两点就说:“三点哥哥们,他们显然比我们的种姓还要低。”
三个伙伴吃完饭,就在城里溜达。
他们看见这些缺乏生气的居民,脸上一本正经,非常严肃,闷沉沉地排着队往前走,王子就望着商人的儿子和警察局长的儿子,把头往后一扬,大笑起来。
从皇家路到么点广场,沿着贾克堤,都可以听到这个奇怪的、从来没有听见过的笑声。这个笑声好像对它自己本身都感到惊讶似的,最后就在一片沉寂中消逝了。
警察局长的儿子和商人的儿子看见到处都是死气沉沉,一点声音也没有,不由毛骨悚然。他们转过身来向王子说:“伙计,我们走吧。可别再呆在这个阴森可怕的地方了。”
可是王子这么说:“伙计,这些家伙还是有些像人。我要把他们翻过来,倒过去,倒要看看他们身上是不是有一滴活人的热血。”
4
一天又一天地过去了。岛上的生活非常安静,什么事情也没有。这三位伙伴根本就不服从他们的规章和条例。在坐下、站起、转身和躺下这些动作上,他们没有一件做得对。相反,他们看到这些事都得完完全全、丝毫不苟地按着规章进行,他们就狂笑起来。他们根本就不把这许许多多的条例和它们的严肃性当作一回事。
有一天,国王、皇后和贾克到警察局长的儿子、商人的儿子和王子这儿来。
他们慢吞吞地说:“你们的行动为什么不遵守规矩呢?”
三个伙伴就回答说:“因为我们愿意这样嘛。”
国王、皇后和贾克仿佛做了一辈子的梦忽然醒来似的,带着一种阴沉的声调同时说:“愿意!请问愿意是谁呀?”
当时他们不明白愿意是谁,可是整个岛上的居民,以后渐渐地就会懂得了。
由于注意王子的动作,他们才开始有一点明白,他们排着队往前走,不一定要死盯住一个方向,向着相反的方向走也行。接着,他们又有一个惊人的发现,就是纸牌也有反面。关于这一点,他们过去没有十分注意过。这就是大变动的开始。
变动既然已经开始,这三位伙伴就能使他们对“愿意”有愈来愈深的体会了。他们渐渐地感觉到生活并不是许多清规戒律所能束缚的。他们暗暗得意,因为他们知道了在一切事情上,他们有自由选择的大权。
整副纸牌,被“愿意”一撞,就慢慢地摇晃起来,最后,终于倒在地上。就像一条盘在一处的、酣睡初醒的蟒蛇,从头到尾抖动了一下,慢慢地伸展开了一样。
5
过去黑桃皇后、黑梅花皇后、红钻石皇后和红心皇后一直是藏在帘子后面,无精打采地向外面看着,或者就目不转睛地望着地。
有一次,在一个春天的下午,红心皇后忽然在阳台上把她那黑色的眉毛往上一抬,向着王子瞟了一眼。
“老天爷呀,”王子叫起来,“我过去还以为她们都是一些画像哩。原来是我弄错了。她们是真正的女人。”
这位年轻的王子就把他两位伙伴叫过来,带着沉思的声调说:“我的伙伴,这些女人长得很动人,我过去从来没有注意到。当我看见那位皇后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流露出过去没有过的一种情感,朝我望了一眼的时候,我就觉得好像看见从一个新创造出来的世界发出来的第一道曙光一样。”
两位伙伴带着心照不宣的微笑说:“真是这样吗,王子?”
可怜的红心皇后从那天起,就愈来愈糟了。她开始把所有的规章都忘了,简直弄得不像话。比方说吧,她在这一排当中,应该是站在贾克旁边的,她却碰巧会站在王子旁边。贾克看见她这样,就板着面孔,带着严厉的声调说:“皇后,您站错了。”
可怜的红心皇后的脸,变得更红了。王子就英勇地替她辩解说:“不!她并没有站错。从今天起,我来当贾克好了。”
当每个人都在想改正这位皇后犯的错误的时候,他们自己也开始犯起错误来了。么点发现他们已经被国王推出来了。国王又和贾克混在一块儿了。九点和十点故意摆架子,好像他们也和国王、皇后和贾克是同一个种姓一样。还有人发现两点和三点偷偷摸摸地在占据那特为四点和五点留下来的地方。过去从来没有过这么混乱的情况。
这个岛上春去春来地过去了好几年了。年年都可以听到杜鹃的叫声,可是它从来没有像今年这样使人们的血液沸腾。过去,海水也是孜孜不倦地老唱,可是它唱的总是那一套永远不变更的规章罢了。现在海里的波浪忽然通过它们那些闪烁的光、鲜明的阴影和许许多多的声音,竟在谈起人们内心深处对爱情的渴望来了!
6
他们那一本正经、长得丰满、端正和心满意足的面貌消失到哪儿去了呢?现在有因害相思病而愁眉不展的,也有心里感到懊悔过去的,还有因疑惑而感到苦闷的。空气中充满了音乐和叹息的声音,还充满了微笑和眼泪。生命勃勃有生气了;有些心碎了;爱情像火一样地燃烧起来了。
人人都在注意自己的相貌,又和别人来比。黑梅花的么点暗想:黑桃国王也许只能说是长得还过得去罢了。“可是,”他说,“你只要看看我在街上走的时候,人们的眼睛都是向我望着。”黑桃国王又说:“黑梅花么点为什么使劲扬着脖子大摇大摆地像一只孔雀那样走来走去呢?他以为这些皇后都把他爱得要命,而实际上……”说到这里,他就没有往下再说了,却对着镜子去照他的面孔。
最糟糕的就是那些皇后了。她们开始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招得那些九点都成了她俩的绝望的、卑贱的奴隶了。可是她们彼此之间说的一些讽刺话,比她们的举动还要吓人。
那些年轻人都无精打采地坐在地上,伸开四肢,懒洋洋地在树荫深处靠着。年轻的姑娘们,穿着淡蓝色的长衣,偶然也到这个阴暗的地方来,在他们倚的那些树前走过,把眼睛望着别处,仿佛她们谁也没有看见似的。她们看上去好像并不是为着要看什么才出来的。有一位青年比其余的来得鲁莽一点,非常兴奋地走到一位穿蓝衣的姑娘面前。可是他只是傻傻地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好的那一刹那,就这样过去了!
杜鹃在树枝上唱歌。淘气的南风拂过来,把头发吹乱,又在耳朵里低声地说话,使人们的血液里奏起音乐。树枝高兴得发出一种轻微的、沙沙的响声。海上不断的涛声,使得男男女女蕴藏在心里的渴望,都在爱情的高潮中汹涌澎湃起来了。
这三位伙伴给纸牌国那已经干涸了的海峡里,带来了一个新生活的高潮。
7
潮水虽然已经达到高潮,却忽然停住。那上涨的潮水似乎不愿意破为浪花,只想长此停留在这个阶段上。当时谁也不说什么,只是小心翼翼地进一步,退两步。人们似乎都在忙着建造未能如愿的好梦,像建造空中楼阁、黄沙堡垒。他们面色苍白,默默无言,眼睛发光,嘴唇颤动。心里有许多话没有说出来。
王子懂得这是什么毛病。他就召集了岛上所有的居民,向他们说:“你们把笛子、铙钹、风笛和鼓都拿来,让我们大家来奏乐,我们还要大声欢呼,因为红心皇后就在今天晚上要选择她的终身伴侣了。”
九点和十点就把笛子和风笛吹起来;八点和七点就奏古提琴和低音喇叭;连二点和三点也使劲地在打鼓。
这一阵热闹的音乐就好像一阵狂风似的,一下子就把那些叹气的声音和消沉的意气都吹散了。接着就是一阵笑声,心里的话像一股急流似的涌了出来。于是就有人大胆地去求婚,也有人带着嘲笑拒绝。到处都有人在漫谈、闲聊、玩笑和作乐,就像在一个原始森林的深处,一阵夏天的风吹来,把那许许多多的树枝和树叶都吹得摇摇晃晃,发出簌簌的声音。
红心皇后穿着玫瑰红的长袍,静悄悄地坐在她平时爱坐的树荫里面,听着飘到她耳朵里来的那些音乐和狂欢大笑。她闭了眼睛,做着爱情的美梦。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王子就坐在她前面地上,正抬头凝视着她的面孔。她用双手把她的眼睛遮起来,又羞又怕地往后退缩,快乐得心里直颤抖。
王子那一天在海边上整整地呆了一天,在那波涛澎湃的海岸上走来走去。他脑子里老想着皇后看见他的时候那种惊喜羞惧的神情。他心里直跳,充满着希望。
那天晚上,年轻的男子和姑娘一个个都是服装华丽,笑眯眯地云集在皇宫的大门外。宫里的厅上悬着仙灯,用春季的花结着彩。红心皇后款款地步进厅来,大家都站起来迎接她。她手中拿着一个素馨花环,站在王子面前,眼睛往下垂着,羞答答地几乎不能举起这个花环去套在她所选择的终身伴侣的颈上。王子连忙把头低下,花环就滑到他的颈上去了。这一大群青年男女都热切地、静悄悄地等候着。一看见她选定了以后,这个人海就动荡起来,迸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岛上各处,甚至海上很远的船上,都可以听到这个欢呼的声音。这种声音是纸牌国以前从来没有听见过的。
他俩把王子和他的新娘抬到宝座上面,就在这个古老的牌国里给他俩加了冕。
在海外很远的岛上,那位伤心的皇后也坐了一只用金子装饰的船,到她的儿子这个新国家来了。
这里的居民从此以后再也不受到规章的束缚了。他们做好人,做坏人,或者做也好也坏的人,完全根据他们的愿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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