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华胜极
桃花
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我乡下映山红花是樵夫担上带着有,菜花豆花是在畈里,人家却不种花,有也只是篱笆上的槿柳树花,与楼窗口屋瓦上的盆葱也会开花,但都不当它是花。邻家阿黄姊姊在后院短墙上种有一盆芷草花,亦惟说是可以染指甲。这不当花是花,人亦不是看花赏花人,真是人与花皆好。桃花是村中惟井头有一株,春事烂漫到难收难管,亦依然简静,如同我的小时候。
小时候,我乡下每年春天,嶀浦庙的庙祝来挨户募米一升,给一张红纸贴在门上,木刻墨印,当中画的嶀浦大王,冕旒执珪而坐,两边两行小字,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上横头印的庙名,下横头印的嵊县廿二都下北乡檀越。我家的是下北乡之下填写胡村,檀越之下填写胡门吴氏,即我的母亲。这其实岁月安稳,比现在的贴门牌来得无事。
胡村人皆姓胡,上代太公是明朝人,贩牛过此,正値大旱,他遗火烧尽畈上田稻,把牛都赔了,随即却来了好雨,禾秧新茁,竟是大熟年成,全归于他,他就在此地安家了,我爱这故事的开头就有些运气。胡姓上代有胡瑗是经师,故堂名用五峰堂,猛将明朝有胡大海,但我不喜他的名字。我喜欢宋朝胡铨,金人以千金购求他弹劾秦桧的奏疏,现在祠堂里有一块匾额“奏议千金”,即是说的他。此外我爱古乐府羽林郎里的胡姬,但是胡姬不姓胡。
胡村溪山回环,人家分四处,倪家山,陆家奥,荷花塘,大桥头。叫倪家山陆家奥,想是往昔住过这两姓的人,可是现在都不知道了。我家住在大桥头,门前一条石弹大路,里通覆卮山群村到奉化,外通三界章镇到绍兴,田畈并不宽,但人家迤逦散开,就见得平旷阳气。
胡村出来十里,有紫大山,传说山上有兵书宝剑,要真命天子才能取得,我虽幼小无知,听了亦觉天下世界真有王气与兵气。紫大山我只望望见,去要隔条江,这江水即剡溪,晋人王子猷访戴安道来过,李太白亦来过。我家门前的山没有这样大,只叫南山,则我去拾过松枝。每见日色如金,就要想起人说有金鸡在那山腰松树下遨游,还有人看见过,是一只母鸡领了一群小鸡。绍兴戏里有掘藏,比印度的无尽藏菩萨更世俗,掘出的金元宝银元宝或捉得金鸡,皆只是人的好运气。
胡村进去十里有下王村,下王出财主人家,雕刻一张床费三百工,起屋磨一块地砖要一工,子孙稍稍不如从前了,亦人进人出仍骑马坐轿。传说一家有谷龙,仓里谷子会只管溢出来,其后因用钉钯开谷伤了龙,遂龙去谷浅。下王我去过,那里的溪山人家果然齐整。下王人家做亲,嫁妆路上抬过,沿村的女子都出来看,虽是他人有庆,这世上亦就不是贫薄的了。
下王再进去三十里是芦田村,在山冈上,那里已是四明山,因有竹木桑茶之饶,亦出财主人家,那家与我家倒是亲戚。芦田王家的小姐名叫杏花,她到杭州读书,轿子经过我家门前大路上,在路亭里歇下,我那时幼小,只会看看她,大家女子新打扮,我亦心里爱意。不止我如此,凡是胡村人看着她皆有这种欢喜,竟是阶级意识全无,他们倒亦并非羡慕或起浪漫想头,却因世上何处有富贵荣华,只好比平畴远畈有桃花林。
胡村是太平军前后兴旺过,彼时丝茶桐油输出外洋大盛,胡村份份人家养蚕采茶,还开设油车打桐油,所以上代太公多有茔田,子孙春秋祭祀不绝,且至今村里粉墙瓦屋,总算象样,还有倪家山的上台门与陆家奥的下台门,都是上代建造的大院落,称为众家堂前。我祖父手里开茶机,彼时猪肉一斤廿文,我家帐房间及老司务的福食每天用到一千文,这种世俗的热闹至今犹觉如新。胡村的大桥即是我祖父领头捐款建造的,桥头路亭里有块石碑,上刊着胡载元,底下还有一排姓名。凡起屋上梁,造桥打桥脚,皆要踏正吉时辰,往往天还未亮,灯笼溪山人影,祭告天地的爆仗,散给百工的酒食,都是祥瑞。我小时听堂房哥哥梅香讲起这些,大起来所以对现代工业亦另有一番好意思。
其后丝茶桐油外销起了风浪,胡村亦衰败下来,但胡村人比下沿江务农人的泥土气另有一种洒脱,因为经过约八十年的工商业,至今溪山犹觉豁达明亮,令人想着外面有天下世界。
所以胡村人又会说又会讲,梅香哥哥即讲故事一等,还有我的四哥哥梦生亦戏文熟通讲。四哥哥带我到畈里,讲给我听有五个人下渡船,士农工商俱全,外加一女子,但渡船里只有一个座位,就大家比口才,赢的得坐,我今只记得商人的与女子的,那商人道:
无木也是才,有木也是材,去了木,加上贝,是钱财的财,钱财人人爱,我先坐下来。
轮到女子,女子道:
无木也是乔,有木也是桥,去了木,加上女,是娇娘的娇,娇娘人人爱,我先坐下来。
后来却还是那务农人得胜。而除了钱财人人爱,娇娘人人爱之外,我想就是民间的这种沾沾自喜,斗智逞能的可爱了。
胡村人家的宅基好。克鲁泡特金著《田园都市手工场》,想要把都市迤逦散开在农村里,中国人家可是向来乡村里也响亮,城市里也平稳。胡村亦不像是个农村,而绍兴苏州城里亦闾巷风日洒然。上海样样好,惟房子都是开港后外国人来了仓猝造起,有些像玩具模型,但如杭州,虽然成了现代都市,亦依然好风景,单那浣纱路的马路,就新润可人意。为人在世,住的地方亦是要紧的,不但金陵有长江龙盘,钟山虎踞,是帝王州,便普通的城市与乡村,亦万姓人家皆在日月山川里。秦始皇时望气者言东南有天子气,大约就是这样的寻常巷陌,闾巷人家皆有的旺气。阳宅风水之说,我不喜他的穿凿与执念,但亦是民间皆分明感知有旺发之气的这个气字,在诗经里便是所谓兴。
诗经以国风居首,而国风多是兴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兴也,这个兴字的意思西洋文学里可是从来没有的。而至今亦中国民间随处有童谣与小调。外国亦有儿歌与流行歌,可是中国民间的完全两样。
我小时总是夜饭后母亲洗过碗盏,才偶而抱我一抱,抱到檐头看月亮,母亲叫我拜拜,学念、“月亮婆婆的的拜,拜到明年有世界”,这真是没有名目的大志,那时还是宣统,而明年果然有了民国世界。可是念下去、“世界大,杀只老雄鹅,请请外婆吃,外婆勿要吃,戒橱角头抗抗咚,隔壁婆娘偷偷吃咚哉,嘴巴吃得油罗罗,屁股打得阿唷唷。”却又世俗得滑稽可笑,而从来打江山亦果然皆是这样现实喜乐的。
又两三岁时学语,母亲抱我看星,教我念、“一颗星,葛伦登,两颗星,嫁油瓶,油瓶漏,好炒豆,豆花香,嫁辣酱,辣酱辣,嫁水獭,水獭尾巴乌,嫁鹁鸪,鹁鸪耳朵聋,嫁裁缝,裁缝手脚慢,嫁只雁,雁会飞,嫁蜉蚁,蜉蚁会爬墙”,正念到这里,母亲见了四哥骂道、“还不楼窗口去收衣裳,露水汤汤了!”现在想起来,母亲骂的竟是天然妙韵。
这一颗星,葛伦登,到蜉蚁会爬墙,简直牵扯得无道理。但前些日子我偶又看了宋人平话《崔宁辗玉观音》,在话入本事之先,却来讲究春天如何去了?王荆公说春是被雨打风催去了,有词云云,但苏小妹说不是雨打风催去,春是被燕子衔去了,有词云云,而这亦仍有人不以为然,说也不是雨打风催去,也不是燕子衔去,春是与柳絮结伴,嫁给流水去了,如此一说又有一说,各各有词云云,一大篇,亦都是这样的牵扯可笑,但那说平话的人弹唱起来,想必很好听。红楼梦里的明明是真事,却曰、“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便是汉高祖亡秦灭楚,幸沛置酒,谓沛父老曰、“游子悲故乡”,他亦做人到得那里是那里,像一颗星葛伦登的惟是新韵入清听。
我母亲不会唱歌,而童谣本来都是念念,单是念亦可以这样好听,就靠汉文章独有的字字音韵具足。中国没有西洋那样的歌舞,却是舞皆从家常动作而来,歌皆从念而来,无论昆曲京戏嵊县戏申曲、苏摊等,以及无锡景、孟姜女等小调,乃至流行歌,无不这样。经书里说“歌永言”,又说“一唱而三叹,有遗音者矣”,这样说明歌唱,实在非常好。
初夏在庭前,听见夹公鸟叫,夹公即覆盆子,母亲教我学鸟语、“夹公夹婆,摘颗吃颗!”还有是燕语、“不借你家盐,不借你家醋,只借你家高楼大屋住──住!”燕子每年春天来我家堂前做窠,双双飞在厅屋瓦背上呢喃,我就在阶沿仰面望着跟了念。这燕子也真是廉洁,这样少要求,不惊动人家。后来我读书仕宦至出奔天涯,生活一直是这样俭约,我在人世亦好像那燕子。基督说“人子没有栖身的地方”,不免于人于己多有不乐,唐诗里“夫子何为哉,恓恓一代中”,还比他不轻薄,但亦不及这燕语清好。
小时我还与邻儿比斗,一口气念“七簇扁担稻桶芯,念得七遍会聪明”,则不是母亲教的。又秀煜叔家的阿五妹妹,比我小一岁,与我两人排排坐在门坎上,听她清脆的念、“山里山,湾里湾,萝卜菜籽结牡丹”。牡丹怎会是萝卜菜籽结的?但她念得来这样好听,想必是真的。
我从小就是受的这样的诗教,诗书易春秋,诗最居先,如此故后来我读诗经晓得什么是兴,读易经及宋儒之书晓得什么是理气,读史知道什么是天意。而那气亦即是王气。
等我知人事已是民国初年。民国世界山河浩荡,纵有诸般不如意,亦到底敞阳。但凡我家里来了人客,便邻妇亦说话含笑,帮我在檐头剥笋,母亲在厨下,煎炒之声,响连四壁。炊烟袅到庭前,亮蓝动人心,此即村落人家亦有现世的华丽。娘舅或表哥,他们乃耕田樵采之辈,来做人客却是慷慨有礼义,宾主之际只觉人世有这样好。又有经商的亲友,不如此亲热,倒是条达洒脱,他们是来去杭州上海路过胡村,进来望望我们,这样的人客来时,是外面的天下世界也都来到堂前了。
我小时每见太阳斜过半山,山上羊叫,桥上行人,桥下流水汤汤,就有一种远意,心里只是怅然。我在郁岭墩采茶掘地瓜,望得见剡溪,天际白云连山,山外即绍兴,再过去是杭州上海,心里就像有一样东西满满的,却说不出来。若必说出来,亦只能像广西民歌里的:
唱歌总是哥第一 风流要算妹当头
出去高山打锣望 声鸣应过十二州
今我飘零已半生,但对小时的事亦只有思无恋,等将来时势太平了我亦不想回乡下去住,惟清明回去上坟是理当。胡村与我的童年虽好,譬如好吃的东西,已经吃过了即不可再讨添,且我今在绝国异域,亦与童年在胡村并非隔世,好马不吃回头草,倒不是因为负气。汉朝人的诗:“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我不但对于故乡是荡子,对于岁月亦是荡子。
胡村月令
陌上桑
桑树叫人想起衣食艰难,我小时对它没有像对竹的爱意,惟因见父亲那么殷勤的在培壅,才知世上的珍重事还有比小小的爱憎更大的,倒是哀怨苦乐要从这里出来,人生才有份量。
三国时庞德公在树上采桑,司马徽来访,又刘备小时门前有桑树团团如车盖,英雄豪杰的本色原是出在如此份量的人世的。我乡下的桑树也这样高大条畅,不像新式栽桑法的切短,拳曲纠结。桑树初发芽舒叶,金黄娇嫩,照在太阳光里,连太阳光都成了是新的。女子提笼采新桑,叫做“小口叶”,饲乌毛蚕的。及桑叶成荫时,屋前屋后园里田里一片乌油油,蚕已二眠三眠了,则要男人上树采叶,论担的挑回家。
惟有雨天檐头廊下堂前,连楼下到处,都撁起绳索晾桑叶,湿漉漉的我很不喜,但虽小孩,亦知道不可怨,只得用扇搧,又帮母亲用毛巾把桑叶一张一张揩干。又有时半夜蚕饥,母亲叫醒我,命我提灯笼,母子二人开出后门去采桑叶。外面月黑风紧,那时我还只六,七岁,也知做人当着大事,不可以害怕。一次蚕已三眠,有十几大匾,家里叶尽,父亲和四哥都不在,我母亲急得哭泣,恰好宓家山娘舅路过,他一见如此,就大骂外甥,又埋怨姐夫,叫姐姐不要哭泣,像泼水救火一样,他去下沿山采了一担桑叶来。李白诗:“蚕饥妾欲去,五马莫留连。”我才知道这样的写美人实在有斤量。
胡村人春花就靠丝茶。正月里来分春牛图,又便是蚕猫图,都木版印出,家家贴一张在正房间墙壁上。还有绰灶王的人来,到每家灶君菩萨前舞一回,分下蚕花供养,得米一碗而去,蚕花是纸剪出缠在像香棒的细竹条上,形状好像稻花,分黄绿白红四种,都是极正的正色,我小时非常喜爱,问母亲要得几枝当宝贝。正月里妇女去庙里烧香,也是求的蚕花。
二月里木铎道人来沿门挨户打卦,是穿的清朝冠服,红缨帽,马蹄袖袍褂,手摇一只大木铎,他先口中念念有词,第一句是“官差木铎”,恐怕还是二千年前周礼里王官的流传,听他说下去都是劝人为善,要勤俭农作之意,我小时只听得懂不多几句,如“三兄四弟一条心,灶下灰尘变黄金,三兄四弟各条心,堂前黄金变灰尘”,以及“廿年新妇廿年婆,再过廿年做太婆”之类,我有些不敢近拢去,因听母亲说小孩不听话就让木铎道人捉去。他念完了,怀里取出三片竹筊,形状像对中剖开的半边冬笋,拍啦啦掷在门坎内地上,说出卦象,我母亲便问家门顺经不顺经?年成可好?蚕花几分?桑叶贵贱?他一一答了,得米一碗,又去到第二家。
孵蚕子的一天拜蚕花娘娘,在堂前摆一张八仙桌,只设一个座位,点起香烛,供一盏清水,去茶树上采小小一条鲜茶叶放在盏里,我母亲拜过就收起,吹熄的红蜡烛留下来做蚕花烛。孵蚕子是还穿棉袄的时候,由婆婆或母亲当头,尚未出嫁的女儿与才来的新妇各人孵一些在怀中,托托老年人的福气,年青人的运气喜气。乌毛蚕孵出了,用鹅毛轻轻把它从蚕种纸下掸下,移在小匾里,饲的桑叶剪得很细,每天要扫除蚕沙,每过几天把蚕分一分,从小匾移到大匾。我母亲孵一张蚕子,一张蚕子是一两,分得十大匾,吃起桑叶来像风雨之声,此时饲蚕是从桑蒲里抓起桑叶大捧大捧的铺上去,夜里都要起来两三遍,桑叶一担一担的挑进门来都来不及。我帮母亲饲蚕,夜里饲蚕我执烛照亮。
小孩对蚕不可以说是虫,要说蚕宝宝,亦不可以说蚕爬,要说蚕行。又忌说老鼠,老鼠要吃蚕,所以蚕时猫最当令。蚕又最怕被苍蝇蚊子叮,要挂帐子。还有天时不正蚕要殭。还有因放桑叶钱的利钱太重,市面上桑叶价钱骤贵,自家的桑叶不够了,把蚕倒了的。最是谁家把雪白的蚕倒了,顺溪水流去,叫人看了惊心,我小时因此彷佛晓得了仁者对于万民的哀痛。
蚕时乡下人个个晓得体谅妻子的辛苦,兄弟待姊妹也比平时客气,不可有粗言暴语,亦不可说不顺经的话,做一桩大事情要有好心怀,果然也是应该的。蚕时是连三餐茶饭都草草,男人都在畈里,女人在楼上养蚕,小孩在大路上玩耍,家家的门都虚掩着,也没有人客来,墙跟路侧到处有蚕沙的气息,春阳潋滟得像有声音,村子里非常之静,人们的心思亦变得十分简洁,繁忙可以亦即是闲静,这理该是通于一切产业的德性。
及蚕上簇,城里人就来胡村开秤收茧,行家水客即借住在村人家里。他们戴的金戒指,用的香皂与雪白的洗脸毛巾,许多外洋码头来的新鲜物事儿,妇女们见了都有好意。而且也有是从城里来的少年郎,不免要调笑溪边洗衣洗菜的妇女,但她们对于外客皆有敬重,一敬重就主客的心思都静了,有调笑的话亦只像溪水的阳光浅浪,用不着羞傍人。茧客年年来,我小时却不听见说有过罗曼史。
这时家家开簇拆茧,皎洁如雪色,都是妇女与小孩拆了,由男人挑到茧行去卖,茧行在各乡及三界镇上都有开着,路上都是挑茧的人,互相问答,评较各家的价钱,卖茧得来的是新铸的银元,照得人眼里心里明明亮。有价钱不合,亦不等钱用的,则自己缫丝再拿到城里去卖,但各家妇女亦多少都要留下一些茧,缫丝收藏着,为应急或私房积蓄,总总是人世之事。
清 明
“正月灯,二月鹞,三月上坟看姣姣”,但是灯市台阁要到嵊县上虞城里去看,我乡下也不放风筝,且上坟没有姣姣可看,因为陌上路上相见都是相识的姊妹,嫂嫂。但是女子有她的正经,恰像桃花的贞静,乃真是桃花了。苏轼初出四川到帝京,过汉阳时作诗,有云“文王教化处,游女俨公卿,过之不敢慢,伫立整冠缨”,纪晓岚批说稚拙,但我很欢喜,这首诗也写出了苏轼自己是个志诚年青人。
上坟做菁饺,我小时就管溪边地里去觅艾菁。菁饺与上坟用的酒馔,只觉是带有风露与日晒气的。还有是去领清明猪肉与豆腐,上代太公作下来的,怕子孙有穷的上不起坟,专设一笔茔田各房轮値,到我一辈还每口领得一斤豆腐,半斤猪肉,不过男孩要上十六岁,女儿则生出就有得领,因为女儿是客,而且虽然出嫁了,若清明恰値归宁在娘家,也仍可以领。若有做官的,他可以多领半斤,也是太公见子孙上达欢喜之意。我母亲把这些都备弁好了,连同香烛纸钱爆竹,及上坟分的烧饼,都把来装在盒担里,由四哥挑了,一家人都去上坟,母亲是只上爷爷娘娘的坟她也去,因为她是新妇,此外她是留在家里看家。
清明太公的坟是由轮値茔田的一家去上,要用鼓吹,各房都要有人去拜。上过太公坟,吃清明饭,各房全家到齐,妇女都穿裙,打扮了去。在倪家山众家大堂前,有四五十桌,小菜自己带去,饭由轮値茔田的一家备弁,坐拢来都是同一个太公的子孙。吃清明饭在傍晚,其时日子已放长,吃了回来,许多人纷纷渡过溪桥,我跟着母亲,只觉暮色像早晨白茫茫天快要亮时,胡村人还要出去到外面打江山。
上坟要上许多天,各家有迟早,一家祖先的坟都上遍有的也得两三天。坟有的在路边,有的在山脚下,有的在半山里。上坟去的路上,只见茶叶已不久可采,地里谁家的蚕豆今年种得这样好法,麦已晾花,桑叶已成荫,还看得出去年桑树的枝条剪得非常齐整。此地是整个田畈都齐齐整整,日色映溪连山,又照在村子里,只见人家的乌瓦白墙益发显明。做生活有这样勤谨,所以坟前拜扫人也个个都是孝子顺孙了。
我五,六岁时,大嫂还在家,我顶与她要好,听见谁家上坟我就与别的小孩去接烧饼,有时一个,有时一双,不舍得吃掉,都交给嫂嫂,嫂嫂给我盛在一个瓦罐里,搁在灶梁上,吃时我也总要分给嫂嫂。嫂嫂是大人,当然不在乎这种一两文钱一个的小烧饼,但她也当大事替我保管,有时近处上坟她也去接烧饼,要帮我积成十五到二十个。嫂嫂去井头拎水,我跟去,她烧饭时我与她排排坐在烧火凳上。可是他们夫妻不和,母亲说两人都不好。他们两人常时打拢来,我帮嫂嫂不得,就一面大哭,一面抓打大哥,但因人小,只打得着他的腿与腰身,大哥道、“我难为六弟。”总算不打了,因为大哥也是顶喜欢我的。可是嫂嫂又动了气,当下整整包袱必要回娘家,我牵住她的衣裙不放,叫、“嫂嫂呵,不要去!嫂嫂呵,不要去!”嫂嫂只得又坐下来,骂大哥道:“我是难为六叔。”她不走了,打水给我洗脸,我还哽咽难言。
嫂嫂在后屋与堂姊妹们做针线,叫我坐在小竹椅上,拿手中的鞋面布比比我的脚寸。比对过了,她一面做,一面唱、“油菜开花黄如金,萝卜籽开花白如银,罗汉豆开花黑良心。”说道、“黑良心就是你大哥。”
采 茶
我乡下山地高寒,采茶先从平阳地方采起,自己的采了便帮人家采。亦有谷雨之前采的,叫雨前茶,但只是少量为供客之用。胡村人是什么都要长成了才拿来派用场,蚕豆必要荚里的豆粒七分饱满才摘来吃,黄瓜南瓜茄子才结下来也不作兴就摘来尝时新,像城里人的吃雏鸡乳猪当然更没有。我五哥不知如何想得出来,他用一只酒瓮覆住竹笋,那笋在瓮里不见天日,弯弯曲曲,长得很大亦仍是极嫩的黄芽笋,我母亲见了亦不许,说是罪过的,要让它自然长大,作了肴馔亦饶有日月风露。依这来说,今时把未成年人来派政治的用场,当然亦与暴殄天物是一样。何况采茶是有个旺时,前山后山处处山歌,而采雨前茶则单是那冰冷淅索就不成风景。
茶叶旺时,沿江村里来的采茶女,七八人一伙,十几人一队,一村一村的采进去,多是经过我家门前大路上。她们梳的覆额干丝发,戴的绿珠妆沿新笠帽,身上水红手帕竹布衫,各人肩背一只茶篮。她们在胡村一停三,四天,帮茶山多的人家采茶叶,村中的年青人平日挑担打短工积的私蓄,便是用来买胭脂花粉送她们。还有买大糕请她们,大糕是二寸见方,五分厚,糯米粉蒸的,薄薄的面上用胭脂水印福禄寿禧,映起猪油豆沙馅的褐色,流流动,留出雪白的四边,方方的像玉玺印。这大糕在绍兴城里长年有,胡村则只茶时有人蒸来桥头路亭里卖,年青小伙子一笼一笼买去茶山上送给采茶女。他们又给采茶女送午饭,顺便秤茶叶,背着爹娘,把秤棒放给美貌的,五斤半秤成六斤。茶山上男女调笑,女的依仗人多,却也不肯伏输。
白天采来的茶叶都堆在堂前地上,叫青叶子。吃过夜饭在后屋茶灶镬里炒青叶子,采茶女与主家的年青小伙子男女混杂,笑语喧哗,炒青叶子要猛火,烧的松柴都是头一年下半年就从山上砍来,劈开迭成像墙头的一堆堆,晒得悉嚓粉燥,胡村的年青人惟有做这桩事顶上心。我小时就帮烧火及搬青叶子,茶灶镬底已烧得透红,一畚箕青叶子倒下去,满满的一镬,必烈拍啦乱爆,采茶女立在灶前就伸手下去炒,要非常快,本来有茶叉的,但是她们不用。她们左右手轮换着炒,茶镬里就像放鞭炮,水蒸汽直冒,热得她们只穿贴身一件水红衫,系一条长脚管柳条裤,粉汗淫淫的,额上的干丝发都被汗贴住。她们一面炒,一面哄笑说话唱小调。等到青叶子浅下去,爆声也小下去了,就可盛起,是用畚箕覆向镬里一阖,随手翻转就盛起,再用棕帚掸两掸,镬里不留一粒,这都要手脚快,不然青叶子会焦掉老掉。然后夹手又是第二镬。炒过的青叶子倒在板桌上,男人双手把它来搓揉,揉成紧紧的一团,碧绿的浆水微微出来了,才又抖散摊在竹匾里,明天用幽幽的火炒。
夜里炒青叶子,主家的老年人都已先睡,由得一班年青人去造反为王。他们炒青叶子炒到三更天气,男女结伴去畈里邻家的地上偷豆,开出后门,就听得溪里水响,但见好大的月色,一田亩里都是露水瀼瀼的。他们拔了大捆蚕豆回来,连叶连茎,拖进茶灶间里,灯下只见异样的碧绿青翠,大家摘下豆荚,在茶灶镬里放点水用猛火一煠,撒上一撮盐花,就捞起倒在板桌上,大家吃了就去睡,因为明天还要起早。
但是也很少听见恋爱的故事,因为青春自身可以是一种德性,像杨柳发新枝时自然不染埃尘。以胡村来说,上下三保大约一百五十份人家,我小时十年之中,听人说有男女暧昧事情的也不过六七件,其中两件是五十以上的鳏夫,二件是店员,对象皆是中年妇人,尚有四个年青妇人是在上海做娘姨的,到时到节回来家乡,有些引蜂沾蝶,但未出嫁的女儿则没有过一件。
沿江来的采茶女是头年下半年挑私盐去就约定的。胡村人下半年田稻收割后,身刚力壮的就结队去余姚挑私盐,他们昼伏宵行,循山过岭,带着饭包,来回两百里地面,要走六七天,用顶硬的扁担,铁镶头朵柱,力大的可挑一百六十斤至一百九十斤,一个月挑两次,一次的本钱两块银洋钱变六块。但也有路上被缉私兵拦去,又亦有与缉私兵打起来的,五代时的钱武肃王及元末浙东起兵的方国珍,就是这样挑私盐出身。胡村人挑私盐经过下沿江,村村保保有相识的采茶女把他们当人客款待,而亦即在此时约定了明年茶时与女伴们再来。
采头茶时养二蚕,采二茶时是秧田已经插齐了,畈里被日头气所逼,田鸡叫,田螺开靥,小孩与燕子一样成天在外,摘桑椹拾田螺,拔乌筱笋,听得村中午鸡啼了,才沿溪边循田塍路回家,赤脚穿土布青夹袄,有时身上还穿小棉袄,满面通红,一股热晒气。
夏始春余,男人在畈上,女人在楼上养二蚕,大路上及人家门庭都静静的,惟有新竹上了屋檐,鹁鸪叫。鹁鸪的声音有时就在近处,听起来只当它是在前山里叫,非常深远。灶头间被窗外的桑树所辉映,漏进来细碎的阳光,镬灶砧板碗橱饭后都洗过收整好了在那里,板桌上有小孩养在面盆里的田螺。母鸡生了蛋亦无人拾,“各各带,各各各各各带!”的叫。而忽然是长长一声雄鸡啼,啼过它拍拍翅膀摇摇鸡冠,伸直脖子又啼一声。我小时听母亲说,龙的角本是雄鸡的,借了去不还,雄鸡啼“哥哥哥!”就是叫龙,可是此刻青天白日,人家里这样静,天上的龙亦没有消息。惟后屋茶灶间里有人在做茶叶,即是把炒过搓揉过的青叶子再来二度三度焙干,灶肚里松柴微火,只听他悠悠的嘘一声,双手把镬里的茶叶掀一掀,日子好长。
端 午
小时每年端午,总是我去拔菖蒲。来日本后,新宿御苑的菖蒲花前年大前年我都去看过,今天我住在龙云院,方丈的侄小姐学插花,前天又是先生来教,插得一盆菖蒲摆在我房里,起先我还当它是水仙,但我乡下溪涧边的菖蒲是一股辛辣气很强烈的,小时我对它很有些敬畏。而且菖蒲的根生在水石里非常坚韧,小孩用力不得法,一拔拔断,人会仰天跌一跤。我拔来菖蒲,母亲便把来剪成像两股宝剑,用红纸黏在门上。我四哥是拿了柴刀去斫来黄经草,一大把堆在庭前燎烟,也是一股辛辣气味,除蛇虫百脚的。又吃雄黄酒,把雄黄放在老酒里,浓浓的,各人呷一口,还用指头蘸了在小孩额上写个王字。只是我乡下不像城里人的还挂钟馗,且亦没有枇杷。惟吃黄鱼。
端午也是出嫁了的女儿归宁娘家的好日子。秀煜叔叔家的阿黄姊姊出嫁头年,被接回来娘家过节,不知如何她就变得是人客了,脸上擦的水粉,项间戴的银项圈,见过了父母见四邻,我母亲请她吃茶,她安详的坐着说话。我走近去望望,她叫我六弟弟,而且站起来,她在家做女儿时是颇为骄横,和我没有这样亲热要好的。
阿黄姊姊带来的婿家节礼是一付盒担,此外一担毛笋。盒担揭开来,一盒一盒是馒头,黄鱼,活鸡,都用盘盛着,还有松花糕饼印出梅兰竹菊或状元及第,又一对桂圆白糖包,及团扇,桃子扇。桂圆白糖包是专敬爹娘的,馒头糕饼扇子分赠四邻,我分得的是一把桃子扇,扇面是白纸上画一只带有枝叶的大桃子,枝叶是绿的,桃子半边擦的红色像胭脂渗开来,扇的竹骨是竹肉的本来颜色,没有加工过,这种十文钱一把的扇子我可是很欢喜,只觉节气真是初夏了。
白蛇娘娘
我乡下不晓得屈原,只知端午节是与白蛇娘娘的事。白蛇为许仙,真是宛转蛾眉马前死,都只为人世的恩情。她又是个烈性女子。而她盗取官库,且偷了天上的仙草,对白鹤童子及法海和尚都是舍了性命去斗,这样叛逆,也依然是个婉顺的妻子,中国民间的妇道实在华丽深邃。
长江流域民间故事最伟大的一是梁山伯祝英台,一即是白蛇传,一代一代有几亿人听讲说。以前晋朝时有许旌扬斩蛟,那还是楚民族的,而梁山伯与白蛇传则出在汉文明的平人的天下,白蛇传里西湖香市之盛,即是庶民的,而许仙亦不过是店伙,白蛇娘娘与她随身的青蛇丫鬟亦不过是众中女郎。生在这样的人世,即使毫无缘故,亦使人觉得有一种知恩感激,所以白蛇娘娘在众人中见了许仙,她即刻心里对他非常亲。她作法下起一阵大雨,向许仙借伞,又借故还伞,要许仙第二天到她家去取。她等得许仙来了,献茶置酒殷勤相待,便自己开口提出婚事,中国民间原来只说婚姻是终身大事,还比谈恋爱更意思绵密深长,当下是许仙惟老实,白蛇娘娘则珍重叮咛嘱咐,而单是这样,彼女亦已可以不羡瑶池了。
佛经里有“善心诚实男,法喜以为女”,梁山伯与许仙就都老实到简直叫人生气,倒是女的大胆,祝英台不用说,连三笑姻缘里的秋香亦远比唐伯虎调皮,白蛇娘娘与许仙也是白蛇娘娘主动,且凡事会得安排。白蛇娘娘与许仙成亲后,便一个口称官人,一个叫她娘子,娘子见了夫家的姊姊姊夫及四邻便有做新妇的礼。许仙是在姊夫开的药店里做伙计的,现在娘子便和官人商量要自己开店,这都是民间新做人家理该有的志气与打算,娘子是为此作法盗取了官库的银子,中国民间的气概,要打就打江山,要偷就偷官库,白蛇传里便也有像水浒传里阮小七在水泊用篙撑渔船在官兵面前唱的歌声。但是过得几个月,库银事发,遭了官司,许仙虽然不知情,到底被递解充军,白蛇娘娘与丫头青蛇是差役到了家门被遁走了。王母要白蛇娘娘来人世,恰如贾老太太给宝玉的一件孔雀裘,吉日良辰才穿得一回,可可儿的就烧了一个洞。
结果是白蛇娘娘去多方营谋,才了得官司,许仙回来又夫妻团圆。可是偏又来了个法海和尚,这要怪许仙不该去金山寺看香市,法海和尚给他点明了,教许仙端午节要白蛇娘娘吃雄黄酒。娘子因是官人相劝,不忍固拒,又想自己也许抵挡得住,就接来饮了,勉强又坐得一回,央请官人出玩一回,自己掩上房门,到床上就现了原形。许仙偏又急急回家来,青蛇拦阻也不听,开进房去,只见床栏帐顶盘着一条碗口粗细的白蛇,他当场吓死了。这个法海,实在可恶,人家的事与他何干,要来僭越干涉?白蛇娘娘得了人身这件事他最最恨,亦不知他是什么心思。
却说白蛇娘娘恢复过来,见许仙吓死在地,当下大哭,青蛇是个烈性丫鬟,她本已气得脸色发青,恨许仙不晓得体谅主母的苦楚,但见主母如此,也只得上前相劝。白蛇娘娘命她守尸,自己去天上盗取了仙草要救丈夫,却被守仙草的白鹤童子追来,它哈哈大笑,说今天有一顿大面吃了,鹤是顶会吃蛇的。我小时听梅香哥哥讲到这里,这白鹤童子的非人的笑声使我非常惊骇,又着急白蛇娘娘,不知逃得了逃不了,只觉在这样的情景中白蛇娘娘就像嫂嫂姊姊的是亲人,想要哭起来叫她。而后来是白蛇娘娘招架不住,一阵急痛产下婴孩,血光把白鹤童子冲退了,是这样一幕人之出生,对一个超自然的大力的威吓争斗,而且斗胜了。
她满心凄凉,回家救活了许仙,央求他不要再上金山寺了,天上人间但愿只是这样的夫妻相守。可是过不得多久,许仙又去见法海,法海把他藏在寺里不放回家。这个法海,他是为卫道,而且因他那样的是道,所以白蛇娘娘是妖了。要我做宁可做妖。白蛇娘娘去索夫,便演了水漫金山寺,天兵天将都在法海那一边,虾兵蟹将则都帮白蛇娘娘。水漫金山伤害田稻生灵无数,如此白蛇娘娘就犯了天条了,又是法海有了理。但是要做人,像陶渊明的饮酒诗“但恨多谬误”,常常会得思想错误,也是没有法子的。
如此,法海便放许仙回去,教给他一个钵。白蛇娘娘见丈夫回来了,又是凄惶,又是欢喜,许仙却趁她梳头的时候,把那钵往她头上一阖,实时就陷进肉里,白蛇娘娘一手还握着发,只叫得一声“许仙呀!”我小时听到这里,大哭大怒起来,要打梅香哥哥,但是仍听他讲下去,原来许仙并不知道会这样,当下他亦泪流满面,要扳那钵,可是扳不下来了。一时白蛇娘娘便被收进钵里,变成一条小小的白蛇,法海来取去镇在雷峰塔下。
白蛇娘娘的儿子中状元回来祭塔,母子天性,他才拜下去塔就摇动,再拜,白蛇娘娘在塔头窗口伸出上半身来,叫道、“我要出来报仇!”拜三拜塔就倒的,可是杭州人都恐惧起来,拽住他不让拜了。所以传说下来,雷峰塔倒,西湖水干,白蛇娘娘出世,天下要换朝代。
白蛇娘娘说要报仇,亦并非像西洋那样的,却依然是中国豪侠的生平重意气,恩怨在人世。而那法海和尚则后来天上亦憎恶他的僭越,他逃去躲在蟹壳里,至今绍兴有一种小蟹,蟹黄结成一个和尚形,名称便叫和尚蟹,比起白蛇娘娘的轰轰烈烈来,他的真是卑劣了。和尚蟹我没有吃过,可是后来我在杭州读书时,一个星期六下午在白堤上,忽听得一声响亮,静慈寺那边黄埃冲天,我亲眼看见雷峰塔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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