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到莱奥波德·多维内上尉讲故事的时候,他睁大了眼睛,对这些先生们坦诚地说,他不知道他一生中有任何事情值得吸引他们的注意。
“不过,上尉,”亨利中尉说道。“人们说你曾游历过,见过世面。你不是去过安第斯山脉、非洲、意大利和西班牙吗?上尉,你的跛足犬来了!”
多维内颤了一下,嘴里的雪茄烟掉在地上。他突然转过身来对着帐篷的入口。正在这时有只大犬跛着脚向他跑来。
这只犬在走过时踩坏了上尉的雪茄烟,但上尉显得若无其事。
大犬舔着他的脚,摇尾巴讨他喜欢,尽情地蹦跳,并发出尖叫,然后在他前面躺了下来。显然有些激动和抑郁的上尉用左手机械地抚摸着它,同时用右手解开他头盔的系带。他反复说道:“拉斯克,你回来了,你回来了……”最后他叫道:“是谁把你找回来的?”
“请原谅,上尉……”
几分钟以来,塔代中士半掀开帐篷的帘子,一直站在那儿,右胳膊裹在上衣里,眼里噙着泪花,默默地思量着那个历险的结局。最后他唐突地说了句:“请原谅,上尉……”多维内抬起眼睛说道:
“塔代,原来是你找回来的,你怎么有这个本事……可怜的狗呀,我原以为它失落在英国军营里。你究竟在哪儿碰到它的?”
“感谢上帝!我的上尉,您看我就像您的侄儿先生一样的快活。您叫他变出‘有角的’这一形容词的名词,他就得出‘角’字来……”
“你就告诉我你是在哪儿碰到它的?”
“上尉,我并没有碰到它。我是费了些功夫去找到它的。”
上尉站了起来,将手伸给中士,但中士的手仍裹在上衣里面。上尉一点也没有留意这事。
“上尉,您瞧,是这么回事。自从这可怜的拉斯克失踪后,我就——请原谅——注意到您像是缺了点什么东西似的。我全对您说了吧。我相信那天晚上它没像往常一样来分享我的配给面包时,年老的塔代就差点像小孩般地哭了起来。不过,感谢上帝,我一生只流过两次眼泪。头一次是……那天……中士不安地望了望他的主人。第二次是第七团的那个下士,一个名叫巴尔塔扎的古怪家伙,忽然想要我剥洋葱的时候。”
“塔代,”亨利笑呵呵地叫道,“我看你并没有讲明你是在什么场合第一次流泪的。”
“老朋友,那肯定是在你接受法兰西第一投弹手《多维尼之塔》剑面击肩礼的时候吧?”上尉一边继续抚摸着他的爱犬,一边深情地问道。
“不是的,上尉,如果中士塔代会淌眼泪的话,不可能是因为那个。您会同意,那是在他对着又名皮埃罗的比格·雅加尔喊‘开火’的那天。”
多维内的整个面部蒙上了一层阴云。他很快走近中士,想和他握手。但尽管面对这种过分的荣誉,年老的塔代还是把手塞在上衣底下。
“是的,上尉,”塔代倒退几步继续说道。多维内则将充满痛苦表情的双眼盯在他身上。“是的,那一次我淌眼泪了。的确,他也值得我淌眼泪。他是黑人,这不错。但炮弹的火也是黑的。再说……再说……”
善良的中士本想体面地完成他这个奇异的比较。这个比较也许存在某种使他中意的东西。但他老是无法把它表达出来。当他像一位攻打强大的堡垒而不得其计的将军,一再试图从各个方面来攻打他的这个思想之后,他突然放弃围攻,也不在意听他讲的年轻军官们的微笑,径直往下说:“上尉,请问您还记得那可怜的黑人吗?当他那十个黑人兄弟快死的时候,他气喘吁吁地赶来。说实在的,不能不把他们捆起来。是我命令的。他把他们一个个松绑,为的是代替他们受刑,尽管他们都不愿意被松绑。但他却坚定不移。啊,多么好的人呀!真是个地道的直布罗陀人。后来呢,上尉……当他像要进入舞池似地挺直腰板,而他的爱犬,就是这只拉斯克,也懂得人们将要加害于他的主人而猛地扑到我的脖子上时……”“塔代,”上尉打断他的话说,“当你讲到这点的时候你总是要抚摸几下拉斯克:瞧,它在怎样望着你。”
“您说得对,”塔代带点窘态地说。“可怜的拉斯克在望着我。不过,昨晚马拉格丽达对我说,用左手抚摸是不吉利的。”
“为什么不用右手呢?”多维内惊奇地问道。这时他才第一次注意到那只裹在上衣里的右手,以及塔代的苍白脸色。
中士显得更加发窘了。
“请您原谅,上尉。这是因为……您已经有了一只跛足的狗,我担心搞不好您又会有一名独臂的中士”
上尉从他椅子上冲了过去。
“怎么回事?你说什么,我的老塔代?——一只胳膊!——让我看看你的手臂。上帝呀!只剩一只胳膊。”
多维内战栗着:中士慢慢地打开他的外衣,在他上级眼前展示出用血污的手巾裹着的手臂。
“嘿,我的上帝!”上尉一边小心翼翼地揭起手巾一边喃喃地说道。“我的老朋友,你就对我讲清楚吧……”
“啊,事情非常简单。我已经对您说过,自从该诅咒的英国人夺去了您的爱犬,我便注意到您的苦楚。我决定哪怕丢掉我的生命也要今天把它领回来,好让我今晚痛快地吃顿晚饭。这就是为什么,在我交代给您的卫兵马泰勒,要他好好擦擦您的制服——因为明天就要打仗——之后,我便拿把军刀,悄悄地从军营溜走。我穿越篱笆……以便尽早地赶到英国军营。我还没有进入第一道战壕,我就——请您原谅,上尉——我就看见在左边的一个小树林里有一大群红衣士兵。我继续前进,想探明究竟。幸好他们没提防我。我终于发现拉斯克正被他们绑在一棵树上,而两位英国绅士,赤裸得像异教徒似的,在用拳头痛击对方的背脊,发出的响声有如团里敲大鼓的声音。请允许我说,这是两个英国人在为您的爱犬决斗。这时拉斯克瞧见了我。他带着套圈用力一扯,扯断了系索。转眼之间这小乖乖便来到了我的跟前。您可以想见,其余那帮人并不会袖手旁观。我猛地钻进树林。拉斯克跟在我的后面。一颗颗的子弹在我耳边丝丝地掠过。拉斯克在尖叫。幸亏他们没听见它叫,因为他们在狂喊着‘法国狗’、‘法国狗’,仿佛您的爱犬不是圣多明各产的一条美丽的良犬。那怕什么。我穿过一个荆棘丛,而正在我打算走出来的时候,两个红衣英国兵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用军刀干掉了一个。我肯定还会再干掉另一个的,要是他的手枪没有上膛的话。你瞧我的右胳膊吧。没啥!您且看‘法国狗’像个老熟人一样,将身一纵,扑到他的脖子上;而我可以负责地说,拥抱确实是粗鲁的。这个英国人便被卡住喉咙倒在地上——这也是为什么那个魔鬼附体的人,就像个穷人追赶神甫那样,拼命地追赶着我!最后,塔代回到了军营,拉斯克也回来了。我唯一的遗憾是仁慈的上帝不愿意让我在明天的战斗中受伤——仅此而已!”
这种没能在作战时受伤的忧思使得年老的中士脸色变得阴暗起来。
“塔代……”上尉用一种愠怒的声音喊道,随后又温柔地补充说:“你怎么会愚蠢到为一只狗而甘冒危险呢!”
“这不是为了一只狗,上尉,这是为了拉斯克。”
多维内的脸色变得完全温和起来。中士继续说道:
“是为了拉斯克,比格……的爱犬”。
“够了,够了,我的老塔代!”上尉一边嚷着,一边用手遮住眼睛。“走吧,”沉默了片刻后他补充说道。“你倚着我去卫生站吧。”
在表示了尊敬有礼的反对之后,他服从了。在这幕情景继续时,高兴得半咬坏了主人那张漂亮的熊皮的拉斯克则站了起来,跟随两人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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