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低悬在得克萨斯上空。月亮是我母亲。今夜她是满月,比最亮的霓虹灯更亮,辽阔的琥珀色上带着红色的褶皱。也许她是一轮丰收月,科曼奇人的月亮。我从未见过月亮挂得这么低,如此充溢着她深沉的华彩。今夜,我母亲已逝世六周年,爱尔兰距此地时差六小时。你已人眠。
我在走路。路上投有其他人在走。要穿过瓜达卢普不容易,车开得飞快。集体全食食品店(蚤欢迎所有客人,收银台的姑娘问我要不要加入本店的俱乐部。她说,只要我付七十美元,我的会员资格就永不过期,买东西有百分之七的折扣。
六年。六小时。七十美元。百分之七。我告诉她,我只在此地待几个月,她笑着说欢迎我。我也笑了一下。气氛融洽,随意,和善。
如果我现在给你打电话,你那里是凌晨两点半,会吵醒你。如果我打电话,我会回顾六年前发生的一切。因为今晚我就想着这些,仿佛时间未曾流逝。仿佛月光的力量施了某种厉害魔法,选定在今晚将我带回发生在我身上的最后一件重要的事。在打给你的越洋电话里,我会回顾我母亲葬礼前后的那些日子。我回顾这些细节,像是会把它们忘掉似的。我会提醒你,比如,你在葬礼上穿着正装,系着领带。我记得,我在祭坛上为她致辞时能看到你,你在对面的侧廊,右侧。我记得是你,还是别人,说你从都柏林搭出租车过来,因为你错过了火车还是汽车。我知道我在人群中找你,弥撒过后,灵车开到,将母亲的棺材送往墓地,我们所有的人都跟在后面走,我没看到你。她下葬后。你来到宾馆,与我还有我妹妹西尼德一起用餐。她丈夫吉姆当时一定在旁边,还有我弟弟卡瑟尔。但我不记得吃完饭人群散场后,他们去做什么了。我知道快吃完时,我母亲有位把一切全都看在眼里的朋友,走过来看了看你,小声对我说我朋友来了,这可真好。她加重了‘朋友”这个词的语调,口气温和暖昧。我没告诉她,她看到的已经结束,已成往事。我只说是啊,你来了真好。
你知道,当我不停地说笑闲聊,不把话直说时,你是唯一恼怒摇头的人。从来没人像你这样在意这事。只有你总是要我说真话。此刻我正朝我租的房走去,我知道,如果我打电话对你说,在今晚这陌生的街头,痛苦的过去带着猛烈的力量又回到我身边,你会说你并不惊讶。你只会奇怪为何六年后才来。
那时我住在纽约,这城市正要进入它纯真的最后一年。我在那里租了套公寓,我走到哪儿,就在哪儿租公寓。公寓在第九十街与哥伦布大道交汇处。你从没见过它。这是个错误。我觉得这是个错误。我在那里没待很久,六七个月,但已是那些年以及之后的年月里我待得最久的地方了。这套公寓得装修一下,我有两三天沉浸在购物花钱如流水的喜悦中:两把安乐椅,后来我运回爱尔兰了,从布鲁明代尔百货店买来的皮沙发,最后给了我一个学生买的大床;从市中心某处买的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l从旧货店买的廉价书桌。
九月初的星期五、星期六和星期天,那几日我忙着处理送货时间、信用卡,搭出租车嗖嗖地从一家店跑到另一家店,而我母亲病危,却无人能找到我。我投有移动电话,公寓的电话线路也没接通。需要打电话,我就去街角的公用电话。我把一个朋友的号码给了送货公司,便于他们送家具来时通知我。我每天给朋友打数次电话,有时她与我一起去购物,她很有趣,那些日子我挺开心。那些日子里没有爱尔兰的人能找到我告诉我母亲快死了。
最后,星期天深夜,我溜进一家金考快印店上网,发现西尼德从三天前开始接连给我发了好几封电子邮件,标题是“紧急”,“你在吗”,“请回信”,“收到请回信”,接着就是。求你了!!!”我读了一封,回信说我找到电话机就立刻打过去,然后我一封接一封地读了剩下的邮件。我母亲在医院里。她可能要动手术。西尼德要和我通话。她住在我母亲家中。其他就没什么了,与来信的频繁程度,以及她发邮件使用的不同标题相比,邮件的语气并不那么急迫。
我在爱尔兰的夜里叫醒了她。我想象着她站在楼梯底端的客厅里。我想听到西尼德说母亲想见我,但她没说这类话。她说的是医疗上的细节,还有她如何得知我们的母亲在医院,如何绝望地想找到我。我说我次日一早再打电话去,她说到那时她会得知更多情况。她说,我母亲现在并不痛苦,虽然之前痛苦过。我没告诉她我三天后就要上课,因为我不必说。那天夜里,她似乎就想与我说话,告诉我事情。别的没什么了。
但到了早上我打电话时,我发觉她之前一听到我电话中的声音,立刻就想到了我没法安排在星期天深夜去都柏林,要到次日傍晚才有航班,于是决定在次日早晨之前什么都不说,让我睡个好觉。我确实睡得不错,早上我打电话去,她简单地说家里要做决定的时刻很快就会到来。她说起家里的口气,仿佛那是一个类似市区议会、政府或是联合国之类的遥远的地方,但她知道我知道家里就我们三个人。我们是一家子,而在医院里,家庭被要求做出决定的事只有一件。我告诉她,我会回家,搭下一班飞机。我不会在新公寓里等几个家具商送货,也不会在学校里上开学的第一节课。我要找个航班去都柏林,尽快与她见面。我朋友打电话给爱尔兰航空公司,发现还有几个为类似紧急事件保留的座位。我当晚可飞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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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察家报》
这是托宾写得最美、几乎令人心跳停止的一部分创作。其中的短篇小说《街头》,无论是否涉及同性恋题材,都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好的爱情故事之一。
——爱德蒙·怀特
如同乔伊斯笔下那些都柏林人,我们在《空荡荡的家》中遇到的许多人,也无法逃避从家乡呼啸而来的、凛冽的风。他们重访出生地,体会回归的愉悦,发现记忆与残酷现实之间巨大差异的震惊,但又心知自己远走他乡的所有原因。
——弗朗辛·普罗斯,《纽约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