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中国年度微型小说》敏锐地捕捉生活中的每一个片段、每一个场景，题材丰富、语言凝练，短小且具张力，精炼却不乏震撼；一叶知秋，含蓄隽永，世间百态、人生慨叹尽在其中。

　　洋女婿
　　凌鼎年
　　作为老丈人逯儒道对洋女婿约翰·汤普森是有意见的，意见还不小呢。不过换了其他中国老丈人恐怕也会有意见的。
　　三年前，逯儒道的女儿逯飞飞大学毕业去了加拿大数一数二的滑铁卢大学读硕士，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这也罢了，今年年初，逯飞飞突然打来国际长途电话，对逯儒道说：“老爸，我要结婚了，祝贺我吧！”
　　逯儒道想怎么事先一点风声不漏，连忙问：“女婿什么地方人，干什么的？”
　　逯飞飞说：“加拿大人，叫约翰·汤普森，我同学。”
　　“什么，嫁了个洋人？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连个招呼也不打，总得带回国让我这个未来的老丈人过过目，拿个主意吧。”
　　“约翰·汤普森说我俩婚礼一切从简，在加拿大旅行结婚。”逯飞飞说这话时，掩饰不住内心的高兴，全然没有察觉老爸此时的失落与不快。
　　三个月后，女儿逯飞飞又突然来电话说：“我与约翰·汤普森已经到北京了，公司派我们负责中国地区的业务。”
　　“那先回娄城老家来看看。”逯儒道多么希望见见三年多不见的女儿。
　　逯飞飞马上说：“我俩刚到北京，千头万绪，暂时走不开，这样吧，你来北京住一段时间，反正公司给我俩租的房子足够住。”
　　就这样逯儒道去了北京，女儿逯飞飞与约翰·汤普森开车来接的。凭良心说，洋女婿约翰·汤普森是位很帅的小伙子，一看就知道干练、精明。
　　逯儒道才去了没几天，逯飞飞就被公司派出去出差，得三天后回来。约翰·汤普森也很忙，中午不回来吃，晚上说有客户应酬又没有回来，他打电话对老丈人说：可以叫外卖。
　　逯儒道连吃了两天外卖，胃口都倒了，可他又不善做饭菜。
　　第三天是星期天，约翰·汤普森休息。逯儒道估计这洋女婿也做不来什么中国饭菜，就提出请女婿开车出去转转，到时去饭店撮一顿。
　　约翰·汤普森想了想说：“行！”翁婿俩就高高兴兴出了门。约翰·汤普森建议去金山岭长城，说那儿景色绝佳。逯儒道想，你开哪儿我去哪儿，就点头同意。
　　金山岭长城景色还确实有特色，逯儒道玩得饥肠辘辘，才想到去找饭店。约翰·汤普森找了一家当地最气派的饭店，坐定后，对逯儒道说：“自己点，爱吃啥点啥。飞飞不在，我们俩放开。”
　　逯儒道觉得女婿请老丈人吃饭天经地义的，点就点，看来这位女婿不差钱。
　　大饭店的菜真的不错，逯儒道喝得有点兴奋了，他估摸这一顿，连带一瓶红酒，千把块钱是要的。结账时，女婿看了看账单，摸出一张银联卡划了一下。
　　洋女婿还挺大方的，逯儒道早先对洋女婿的不满此时烟消云散了，他生出了这女婿还算满意的想法。
　　逯儒道刚想立起身走，服务员要他也划一下卡。不是女婿已划卡付了吗，怎么还要我划卡？
　　服务员说：“你们不是AA制，各人付各人的账吗？”
　　逯儒道气坏了，岂有此理，女婿请老丈人吃饭，还要老丈人付钱，他刚想发作，一看那服务员在边上，他不想大庭广众丢这个脸，就甩出一沓百元钞，气哼哼地说：“多少钱，你自己拿吧。”
　　“不玩了，回去！”逯儒道气不打一处来。
　　出饭店门时，传来了一阵悠扬的二胡声，原来有名腿残的老者在拉琴乞讨。这逯儒道在家乡看得多了，知道属乞讨专业户，就没有理会，谁知约翰·汤普森停了脚步，似乎在欣赏这并不美妙的音乐。听了一会，他摸出一张百元钞票递给了那拉二胡的老者，还说了声：“你拉得真好。”
　　逯儒道当时没说什么，上了车，忍不住对女婿说：“你挺大方的，一个讨饭的就给一百元。”
　　约翰·汤普森马上说：“这属艺术范畴，他付出了，我欣赏了，给一百元应该的。再说了，他是残障人，我们健全人帮帮他不应该吗？”
　　“应该，应——该——”逯儒道故意拖长了声音，那言下之意是你请老丈人吃饭就不应该了？
　　回到家，约翰·汤普森拿出计算器算了一下，最后郑重其事地对逯儒道说：“今天的汽油费200元钱，得你支付，因为这车是公司配给我工作用的，我今天带你去玩金山岭长城，已经属于公车私用，但好在今天是休息天，可以原谅，但我们不能再揩公司的油。”
　　“你、你，你还是不是我女婿，我把女儿都给了你，你却对老丈人如此抠门——”逯儒道几乎发作。
　　“老泰山，此话差矣，怎么能说你把飞飞给我呢，我们是真心相爱，我们是平等的，不存在谁给谁。就像你与我，在人格上也是平等的，在经济上是独立的。你是我老丈人，我敬重你，我今天花了时间来陪你游玩，照理应该你请我吃饭的……”
　　“我明天就回去！”逯儒道对洋女婿的印象再一次降到冰点。
　　当晚，逯飞飞回到了北京。逯儒道再也忍不住了，向女儿埋怨开了，没想到女儿一点不觉得奇怪，反而劝父亲改变改变老观念，还说：我与约翰·汤普森结婚到现在都是AA制的。
　　逯儒道听后，看女儿的眼神像看外星人似的。
　　——选自2013年1月《羊城晚报》
　　都是照片惹的祸
　　凌鼎年
　　都是照片惹的祸浙江的莫干山上有家叫陈永利号的宁波菜烧得颇地道，上世纪40年代蒋介石、宋美龄、蒋经国曾光顾过这家饭铺。由于饭菜比较合蒋经国的口味，他去吃过多次。
　　有一次，摄影爱好者蒋润之携新婚的妻子去莫干山度假，无意中在陈永利号饭铺正好与蒋经国相遇，当时蒋润之并没有认出蒋经国，本来两人擦肩而过，就没有后来的故事了，也是冥冥之中注定要生出些波折来。蒋润之的新婚妻子在店堂里看到一张蒋介石与饭铺老板陈永利的合影，就叫道：“润之、润之，快来看，这儿有委员长与老板的照片。”
　　蒋经国一听有人叫“润之”，顿时警觉了起来，当他看到这位叫“润之”的是个年轻人时，一时心血来潮，叫手下把蒋润之夫妇请了过去。蒋经国笑眯眯地问：“你叫润之？”
　　“是啊，我叫蒋润之。与委员长同姓，说不定五百年前一家人呢。”
　　“那你为什么取名润之？”蒋经国饶有兴趣地再问。
　　“我父亲起的，好像是受人恩惠，不能忘之的意思。”蒋润之在回答这几个问话时，已感到眼前这位青年人气度不凡，但就是猜不透他是何许人。
　　蒋经国倒也爽快，说：“我们是本家，但愿五百年前是一家。”
　　两人聊天时，蒋润之的妻子用相机拍了下来。蒋经国不置可否，这事也就过去了。
　　蒋润之是后来从报纸上见到蒋经国的照片，才意识到那天与他谈话的是委员长的公子蒋经国。于是，蒋润之把那张照片放大，还专门在作品背面记了时间、地点。
　　解放后，老蒋逃到了台湾，留在大陆的谁都想与老蒋切割清楚，以免惹些不必要的麻烦。蒋润之很是犹豫，这张照片到底是烧了，还是保留着？几次想烧了，几次拿起了又放下。蒋润之想这毕竟不是与蒋介石合影，不说穿有几个人认得出是蒋经国，再说这也算历史资料，多少有点价值吧。于是，蒋润之把照片背面的文字都涂了，照片仍留着。
　　一晃，到了“文革”，蒋润之家被抄了，红卫兵把蒋润之拍的照片一股脑儿没收了，说要查找封资修的黑照片。
　　当天，蒋润之还被红卫兵拉出去批斗，挂了大牌子，上书“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蒋润之”。小将们愤愤地说：你什么不好姓，却姓该死的蒋，与蒋介石蛇鼠一窝，你一个蒋家王朝的孝子贤孙，竟然敢叫“润之”，润之也是你叫的吗？是可忍，孰不可忍！
　　愤怒着的红卫兵小将让蒋润之乘喷气式飞机，挨拳打脚踢也就难免。
　　腰酸背痛、精神恍惚的蒋润之老半天才缓过神来，翻来覆去睡不着。忽然想到：万一那张与蒋经国的合影被红卫兵认出，那罪莫大焉，小命休矣。想到此，越想越害怕，咋办？他记起好像红卫兵说，那些抄家物资都堆放在学校的教室里，还没有来得及清理。一定要抢在红卫兵清理之前去把那张照片弄回来。这个念头一出现，再也消不去。说干就干，蒋润之特地换了黑色的中山装，带上了手电筒悄悄出了门。好在一中是其母校，又在一中教了二十来年书，咋说也熟门熟路。他翻墙进入后，就直奔教室，借着残月的些许光亮，他很快在初三（1）班的教室里发现了堆得乱七八糟的东西。撬开窗户并不很困难，蒋润之爬进教室，怕被发现，只偶尔亮一亮手电，查找着哪堆是自己家中的东西。谢天谢地，蒋润之总算找到了那包照片，他赶快翻呀翻的，残月隐进了云层，教室里黑乎乎的，蒋润之只好开着手电辨认，照片实在太多，也算老天有眼，找了老半天竟然翻到了。这时的蒋润之激动啊，仿佛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那兴奋之情难以掩饰，情不自禁喊起了“毛主席万岁！”这一声喊，在夜深人静的半夜，在寂静的校园里，惊吓了若干只蝙蝠扑棱棱飞向了夜空。这一声喊也惊醒了广播室值班的一名红卫兵，他推醒了其他同学，说有情况！就拿起木棍径直冲向了堆放抄家物资的教室，因为除了那儿，学校里早没有了值得偷盗的东西。
　　当蒋润之怀揣着那张照片，爬出窗户，看看没人，准备穿过空荡荡的操场，翻墙出去溜回家时，被匆匆赶来的红卫兵逮个正着。
　　红卫兵一看是白天批斗过的蒋润之老师，意识到有戏了，一搜身，发现了那张照片。红卫兵反复看了半天，不知那照片上与蒋润之合影的是谁，但可以肯定不是好人，十有八九是美蒋特务，要不然蒋润之怎么可能冒着如此大的危险来偷这照片，这是一定的。
　　审讯连夜开始，被五花大绑的蒋润之知道，如果说出来，那可不是玩的，所以死活不开口。
　　有名精明的红卫兵发现了照片背后被涂掉的文字，他用放大镜反复察看，又放到强灯光下查看，终于发现了隐隐约约的字迹，好像有“蒋经国”字样。他们把照片请年纪大的辨认，最后吃准与蒋润之合影的是蒋经国——这可是重大发现，逮到大鱼了，红卫兵兴奋莫名。
　　对蒋润之的批斗立马升级，定性为潜伏的美蒋特务，有人提议逮捕，开公审大会，枪毙。
　　蒋润之悔啊，要不是一念之差，去拿回照片，谁又会认出那照片里的人是蒋经国呢，可一切都已经晚了。又一个半夜，蒋润之用敲碎的玻璃杯残片割断了静脉血管，在断气前，他蘸着自己的血，在关押他的教室墙壁上，写下了“我不是美蒋特务！”“共产党万……”
　　两行歪歪扭扭的字，血在往下滴着、滴着。
　　——选自2013年第6期《香港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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