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冈田来到楼上。他夸口说从楼上眺望美极了。阳光毫不容情地反照到没有廊子的客厅窗子上,那种灼热实在非同小可。壁龛上的挂轴画已经翘起来了。
“哎哟,那可不是阳光照的,一年到头挂在那里,糨糊干了才成那种样子。”冈田一本正经地辩解道。
“果然是幅相配得体的好画啊!”我也想这样说。原来,这幅画是他准备成家时从家父那里要去后,扬扬得意地拿到我的房间展示一番的。记得当时我曾半开玩笑地惹恼了他。我说:“冈田君,这幅吴春画可是假的哟!所以,我父亲才送给了你。”我们俩望着轴画,回忆当时的情景,孩子似的笑了起来。冈田似乎没完没了地坐在窗台上聊下去,我也只得穿件衬衣和裤子躺在那里奉陪。他给我讲什么“天下茶馆”的情形啦,将来的发展啦,电车的便利啦,等等。我对自己不那么感兴趣的问题只是哼哈地听着。可是他说到我特意坐人力车来到这个通电车的地方时,我感到自己做了件蠢事。我们又下了楼。
不久,冈田的妻子回来了。她叫阿兼,面貌虽不那么出众,却也是个皮肤白皙光滑远看挺标致的女人。她原是我父亲供职的某机关的一位下级官吏的女儿。当时她经常拿着为我们做好的和服出入我家的厨房。冈田那时是我家的食客。住在靠近厨房门的寄食生房间里,在那儿做功课,睡午觉,有时还吃烤红薯。
他和阿兼就是这么认识的。不过,他们相识后直到完婚,这一段经过我不大清楚。冈田虽是我母亲的远房亲戚,在我家却与寄食学生一样,所以,女佣们不便对我和哥哥讲的事,都不客气地对冈田讲了。“冈田,阿兼向你问好!”这样的话,我时有耳闻。而冈田对此丝毫不放在心上,大概认为是一句普通的玩笑吧。冈田从商业高中毕业后,只身到大阪一家保险公司去了,据说职业还是家父给斡旋的呢。约莫过了一年,他又飘然回到东京,这一回是挽着阿兼的手到大阪去的。据说这也是我的父母出面为他们成全的。我当时想攀登富士山,游逛甲州大路出门去了,事后听说有点惊诧。细算一下。冈田为迎新娘而乘开往东京的火车,刚好在我从御殿场下车时错开了。
阿兼胳肢窝下夹着在格子门前叠好的阳伞和小包,从正门穿过厨房门时有点羞羞答答的。她在外面,脸被强烈的阳光晒得汗津津、红扑扑的。
“喂,来客人啦!”冈田大声不客气地说道。阿兼这才从里屋柔声管道:“这就来啦!”这声音不禁唤起我一段亲切的回忆;我过去穿的碎白花衬衫和法兰绒衬衫,就是请她做的呀!阿兼的态度明快而稳重,哪儿也看不到卑贱家庭出身的影子。“从两三天前,我就想您大概要来,便一心盼着您。”她说这话时眼睛里流露出迷人的妩媚,不仅比我妹妹有风度,姿色也强过我妹妹几分。我同阿兼拉话的当儿,感到冈田特地到东京来把她接走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位年轻的妻子五六年前还是个妙龄少女的时候,我就熟悉她的音容笑貌,可没有机会同她亲切交谈。我这次见到她,她已是冈田夫人了,我竟不能应酬自如。我犹如对待自己同阶层的不认识的女子一样,一句又一句地说些恭敬话。冈田不时地瞅着我发笑,不知是感到滑稽还是高兴。这还不算,他还不时地望着阿兼发笑,可阿兼倒是满不在乎的神气。阿兼有事回到里屋时,冈田故意压低嗓门捅捅我的膝盖,以讥讽的口吻说:“你对她为啥那么一本正经呢,原来不都是熟人吗?”“真是一位好妻子呀,早知如此,我娶她就好啦。”“别开玩笑了。”冈田的笑声更大了。过了会儿,冈田板起面孔问我:“听说你对你妈说了她的坏话吧?”“我说什么来着?”“你说冈田把那样的女人带到大阪去也够寒伧的,只要再等一等,我就给他找个挺不错的。”“噢,那已是往事啦。”我虽这样回答,心中却感到不安,而且有点狼狈。我终于明白了刚才冈田为什么以奇异的眼光不住地盯着他的妻子。
“那时我也狠狠地挨了母亲的训斥呀。母亲说,你一个书生懂得什么!冈田的事,你爸爸和我会办得使他们满意的,你再不要多嘴多舌的了。反正我受到了严厉的训斥。”我带着为自己辩解的语气,把当时被母亲批评的情况讲得多少有点夸张。冈田越听越笑。
不过,阿兼又回到客厅时,我感到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令人讨厌的冈田故意对妻子说:“刚才二郎把你大大表扬一番,你应该好好谢谢他才是。”“是因为你不停说我坏话吧。”阿兼对丈夫说着,却笑眯眯地瞟着我。
晚饭前,我换身单衣,同冈田在山冈上散步。稀稀落落的人家及四周的篱笆使我感到恰似穿过东京地势较高的住宅区的郊外一样。我蓦地想起约定在大阪会面的朋友有无消息,便问冈田:“你家没有电话吧?”冈田说:“这种结构的房子,像有电话的样子吗?”他脸上一直现出兴致勃勃的快活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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