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时候我总是想,在乡村,一个人来到世上,活了几十年,最后死去。活着没有留下什么。死去更没有留下什么。即使墓碑上的名字,也很快被风吹掉被水洗掉。时间埋葬肉身的同时,也就埋葬了一生。一生就这样过去了——这样的形式,已经组成一支生命长流,前赴后继,生生不息。
我总是有几分忧郁。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曾让我置疑。尘世之上,生命可以有多种形式——泥土外的生命,可以用精神来铭记和延续,一个人可以活得超越肉体意义上的生命。在我的乡村,生命却是如此千篇一律——活过了,死了。埋葬在走过的土地上,一堆没有标签的泥土,至多作为提醒血脉传递的一种存在。然后一晃就是若干年,一晃就没有谁记住了。
比如我爷爷的曾祖母。我至今不知道她葬于何处。这从爷爷那里就已经成了秘密。爷爷总是说:“时间太长了,谁还会记得呢?”一座坟墓的被遗忘,似乎很是顺理成章。还有后来村里的许多人,比我大的,比我小的,他们活过了,死了,埋葬在村野的某一隅,然后被人们忘记。被时间忘记,时间不断地制造秘密——在时间之上,他们的一生,就这样终结,成为后世的忧伤。
而我总会想起他们。他们在泥土上生,在泥土上息,悄无声息地来,悄无声息地去,他们一生的行程,究竟有着怎样的苦乐悲欢?曾经很多年,这样的心结一直成为我无比怀念他们的缘由。而我,也企图从那怀念中找寻出乡村生命的质地。
在我的乡村,我亲眼目送肉身告别尘世的第一个亲人是我的奶奶。奶奶仅活了六十四岁。但用奶奶的话说,她已经感到满足。奶奶一生多病,在四十几岁时就有好几次差点死去,只是每次都奇迹般活了过来。因为这样的原因,对于死,奶奶总是很平静。记得奶奶很早就为自己准备了寿衣。每年的六月,奶奶总要把寿衣拿到太阳底下晒。那时我还小,每看到寿衣,就会涌起对于死亡的恐惧。奶奶却不是这样的。记得奶奶总小心地把寿衣上的每一处皱褶抚平,小心地拍打每一缕尘灰——近乎某种仪式,神圣且肃穆。再后来,奶奶还为自己准备好了棺材。在她没离世的那些年,那口棺材就一直放在她的床头。她的房间光线幽暗,黑色的棺材泛着死寂的气息,使得我一直不敢走进屋去。那时候,对我而言,奶奶就像一个谜——我想奶奶为何就不惧怕死亡呢?及至后来奶奶去世,及至后来我可以静心地看着她的遗容并最后抚摸她的脸庞,及至后来——很多年后,当我也平静地考虑起死亡的话题时。才觉得了自己曾经的幼稚。而我也就明白,能平静地对待死亡,那是一种境界,更是一种生命的哲学。
在乡村,像奶奶这样走过一生的比比皆是。他们活过了,逐渐老了。
就开始平静地为自己准备后事。他们把这当成一生最后的圆满。总用这样的方式迎接自己的死亡。他们内心静如止水。还有的老了,觉得活够了,谁也不告知,就悄悄作别了尘世,作别了自己。潘大爷爷就是这样的。在村里,潘大爷爷活了整整八十岁。八十岁的他依然还可以用火药枪打猎,还可以打猎的他在那个秋风来临的深夜,突然就不想活了,突然就自己把寿衣穿上,睡进棺材,并使劲盖上了棺盖。子女们发现他时,他早已安静地死去。只剩一支用红布包裹的猎枪,孤独地挂在篱笆上。没有谁知道他为何要选择这样的方式。不过死了就死了。当几炷香和几张黄纸燃过。当泥土最后把棺材覆盖,他留下的秘密,一个平民的离世,很快就被日常所淹没。
也还有这样的人,他们生于泥土,却不满于泥土的生活。他们拼了命离开泥土,企图找寻另外的路途。他们走出村子,一去多年,他们也活过了,也死了,死在异乡。家里有点钱也有点能力的,就想些办法去寻了尸体,化成一捧骨灰,最后葬进被死者遗弃的土地上。土地用它的仁慈。最终宽容了这些魂灵。更多的人家,则当没发生任何事,一任死者的尸骨在遥远的异乡长眠——至多是年节或清明之类的节日,摆上一碗饭菜,烧上几炷香和几张黄纸,远远地喊上几声死者的名字,就算对异乡亡魂的祭奠了。我幼年的伙伴老朝就是这亡魂中的一员。老朝跟我同岁。我还在读初中时。他就不顾一切离开了村子,最后在云南某县抢劫被判劳教三年。劳教归来后,很快又离开村子,最后在北方某城市因抢劫杀人被判死刑。直到现在,他的家人始终没去寻他的骨骸——他的埋骨之地成了秘密。唯一留给家人的。仅是某公安局对他执行死刑的通知书。这份通知书被他父亲仔细保管了很多年,直至他父亲最后去世。我无从知道他父亲内心的秘密——在对一份死刑执行通知书的凝望里,一个平民内心的平静或风起云涌,常会让我无限黯然。还有杨大奶奶,在村里活了六十多岁,儿孙满堂。
后来却执意要外出行医卖药,后来也死在了异乡。她的死讯传到村里,已是半年之后。多年来,她的孙子们总计划·着要去寻她的坟墓,但终于没有成行。好在死了也就死了,在日常的时光下,似乎已经没有谁再记起这事——一个平民的消失,一个平民的一生,一生的荣辱得失,终于被时间之尘覆盖。
我的岳叔父是今年五月死的。岳叔父死于自杀。在乡村,这样的死亡方式无处不在,此起彼伏。这样的方式很简单,简单得就像身后的一个句号。有的人活过了。老了,觉得儿子媳妇不孝顺,一气之下就用一根绳子或是一瓶农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用生命的代价换回村人对儿子媳妇的几声骂。有的年轻女人,因为丈夫花心(色欲实在是恶之花朵,它无处不在,不分乡村城市、平民贵族),在努力挽回丈夫爱心无果后,往往也走上了这条路。我的岳叔父却不是这样。岳叔父的自杀,是因为与岳叔母吵架。在村里,两位六十多岁老人已携手走过了几十年的风雨。但他们一直有绕不过去的心结——他们一生都在打骂。用他儿子的话说,架打得狠,话骂得“花哨”——打骂构成了他们的一生。每一次打骂,都被忍了下来。偏偏这次,岳叔父一下子忍受不住,就喝了一瓶钾氨磷。在医院抢救醒来的间隙,他仍然高喊着让他死去——我想他真是想死了。他活过了,不想活了,就让生命终止于一瓶钾氨磷了。生命的过程就这样简单。一个平民的一生,爱或者恨,最后交给一瓶钾氨磷去发言。
还有的孩子(是的,他们仅是孩子,愿他们的魂灵得到地母仁慈的安慰),原本没有活够。他们来到尘世之上,很多事物,他们还没有亲历,比如婚姻,比如性。他们还没有完全成为一个生物学意义上的人。他们还想再走一走。只是疾病很快就选择了他们。只是我没有想到,当死亡来临(也许他们幼小的心也知这一宿命的不可更改),他们竟然也如成人般平静。那个叫做美的小女孩,小学四年级的学生,不幸患了重病,双眼严重凸出,最后死在某个夏天的早晨。她死时,村子四周的映山红开满了山野,耀眼的红在层层绿树中迎风怒放。那天我刚好回村,他父亲把她的尸体放在堂屋的一角。她母亲一直在哭,她母亲告诉我,美临死时,紧紧拽住母亲的手,说她并不怕死,只是叫母亲一定不要悲伤……“她是多么的懂事呵”——她母亲一直无法释怀。一个幼小的生命,就这样潦草地走过了一生。走过就走过了,就像季节,就像落花,并不因为美丽可以停留。而那个叫做鹏的孩子,一个正读高中的男孩,原本患的是脑膜炎,却被医生误诊为感冒。我去看他时,他已高烧烧得迷糊。当他父亲对他说我来看他时,他竟然跟我打了声招呼。那一声招呼里满含平静,以至于我相信他很快会好起来。但他第二天就死了。一个孩子的一生,就此匆匆画上句号,并很快被风雨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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