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蓓是只纺织娘,小女儿起的名字。
前年,小女儿说是前年,大概不会错,它在一棵海顿檨上同一枝叶间连续唱过三个晚上,禁不住想去访它,于是拿了手电筒,和小女儿一同去。靠近两公尺以内时,它停止了歌唱,离地约一公尺二十公分高,栖在密叶间,浅褐色中略泛着微薄的柑橘色——在手电筒光中看来是这样的颜色。好可爱的伟大歌者,我心里面的爱意不可言喻,小女儿大概也是同样的感应。有大蝗虫一般大小,约六七公分长,一身全由弧线构成,柔美之至,跟大蝗虫的直线式刚武体形成两极。我和小女儿都看得合不拢嘴。我们低声赞美,它睁着那对大眼,看来好似会打转,一直瞪着灯光看。怕打扰它太久,遂悄悄引退。片刻之后,它的歌声又起,一声声激发着我们内心的美感。怎么说好呢,一只小小的虫,两个体形庞大的人类,我说我们感谢它。
最近小蓓又热烈地歌唱起来了,而且它的歌唱定点竟在我家新屋紧靠客厅西窗边,也就是紧靠我的卧室南窗边的新檨上——说是新檨,也有将近二十年的树龄了。我早已忘记小蓓这名字。我头脑之优异举世无双,庄子说:“至人之用心如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我就是有这么一副举世最善忘的至人头脑。小女见说小蓓来了!我说小蓓是谁?小女儿说就是它啊!我这才晓得它叫小蓓,可是对于我这无异是新起的名字。其实它是小蓓与否还是个问题。不过小女儿有的是不朽的名字,因此它是小蓓绝无可疑。到底纺织娘的寿命有多长,莫说是小女儿,我其实也一无所知。然而我却乐于接受在小女儿不朽的名字下一切生命的永恒长存。
纺织娘的歌唱出奇地自明,任何人一听见它的歌声,只要是知道纺织娘这名称的人,一定会指认出是它,即使从来不曾接触过。
这一回小蓓这样靠近新屋,令我们父女大大欢喜。有一次,有只麻雀停在梭罗的肩上,梭罗认为比佩戴了世上最为荣耀的肩章都更荣耀。小蓓虽不曾停在我们的肩上,我们虽不曾有荣耀之感,我们心里的欢喜可是跟梭罗齐等的。
小蓓每晚来得很准时,黄昏之后初晚六点四十分至五十分之间,先是听见它的切羽声——它歌唱前一定要先切切羽,响亮的“siat”一声接一声,大约要切个八九下,然后便连声歌唱,一唱便是三个钟头,中间不曾歇息。我总是近十一点入寝,有时候我刚一上床,它又切起羽来了,这回它是唱到何时则不得而知;我虽然很愿意躺着欣赏她的歌唱,可是睡意总是不知不觉袭上来。最近这些夜晚,我多半是在它的歌声中睡去。其实因为距离过近,仅有两三公尺远,未免觉得有点儿聒噪。我跟小女儿说小蓓太噪人耳,小女儿总是笑一笑,小女儿的房间在客厅东。
我发现虫鸟似乎很喜欢人类,很爱接近人家。除非不得已,人类实在应该疼爱这些喜欢自己的野地生命。因此,即使小蓓的歌声真的聒噪,我还是喜欢它。
生物在自然界都有天敌,每晚听过小蓓的歌唱,我们总担心它明晚是否还能来。这里,Long-tail(一只伯劳的名字)、阿苏儿(一群白头翁的代表)和树蜥蜴在在都可能将小蓓果腹。然而小蓓总是每晚都到,我们便每天为它担心。我们不知道它白天躲在什么绝对隐秘处,它可是真机警。然而一场天罗地网也似的大灾祸却正逼着而来,而这场大灾祸会降临与否却取决于我。
今年雨煞得旱,十月四日起便不再有雨,南台湾于这一天进入旱季。一进入旱季,檨树便极端厌恶大量的水分,一有大量的水分,叶面便会出油,等到油干了,便形成一层漆一般的黑膜,将叶面完全盖住,绝对不可能营光合作用。十月二十二日晚居然下了七十分钟的大雨,三四天后,檨叶开始出油,到得十一月初一二,早已出得有如浓雾重露般由叶尖往下滴落,来势之凶厉,前所未见,不得不考虑喷药。但一想起小蓓,便不由得手软。若不喷药,这一片檨林三五个月内必定全部枯死。权衡实际,不得不喷。喷药的前一晚,我们父女都十分难过,小女儿还要求老父放弃。这一晚小蓓唱了三个钟头之后,休息了约一小时,我刚上床,它又切起羽来了,我内心的感受,非笔墨所能形容。然而我终究是钻研过《庄子》的人,只好委道任运去。
喷过药后,胶菌立死,叶面的油随即干了,油胶几天内便会自动脱落,檨林是得救了,可是这一晚小蓓没有来,我们担心它或许死了,虽然我选用的是低毒性的药。八点五十一分,下起大雨,一连下了四十分钟,雨后药味全无。天明一看,叶面早已洗刷净尽。可是第二晚小蓓还是没有来,也没听见它在远处歌唱,我们心里都异常沉闷。今晚是第三晚了,六点四十分一到,我便留意倾听着,将近五十分时,小女儿跟老父说,远处的声音是不是小蓓,我凑近窗边听,果然是,在我的卧室西二三十公尺处。啊,小蓓没有死!这两三天来它一直在养伤,如今复原了,但愿它明晚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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