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美好的事情是自己有一天忽然发现的。1936年,27岁的太宰治将自己之前的一些作品集结起来,出版了首部小说集,想到这可能是自己*一的遗著,于是取书名为《晚年》。
《晚年》包含15个短篇,在其中,他依靠《回忆》找回自己爱的姨妈和怕的祖母,在《逆行》里追味年轻时叛逆的勇气,循着《他不再是他》旁观古里古怪的房客青扇,还有《小丑之花》里敏感多情的阿叶,几乎是后来《人间失格》里主人公的影子。太宰治在用这些作品留住“叛逆和反抗”时代的他。
所以,《晚年》里的太宰治是初入文坛时多变的太宰治,也是积蓄力量、酝酿自己风格的太宰治。那时的他,也许没有《斜阳》里那么笔法细腻,没有《人间失格》里那么敏捷纯粹,但仍然是不可替代的。毕竟,一个伟大的灵魂,年轻时也一定很有趣。
《晚年》是太宰治早年作品的合集,包括《回忆》《鱼服记》《小丑之花》《逆行》《他不再是他》等15篇作品,由太宰治亲自定名为《晚年》。这些短篇作品风格多样,题材广泛,有的带有比较强烈的后现代风格,与太宰治后期的作品有一定反差,但已经展现出他敏感细腻、轻捷忧郁的个人风格,再现了初入文坛的太宰治关于家庭、朋友、人生、勇气等不同主题的思考。例如,《回忆》记述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小丑之花》记述了投水的叶藏获救后在医院的情景,反映了太宰治早年的心路历程;《鱼服记》《猴岛》《传奇》借用寓言展现了对自由和挣脱束缚的期盼;《他不再是他》记述了“我”与房客青扇之间的故事,塑造了自诩天才、总是在创作中的落魄文人青扇的典型形象。
回 忆
一
黄昏时分,我和姨妈并肩站在门口。姨妈穿着背小孩的棉罩衣,好像背着一个人似的。当时昏暗街道上的寂静令我至今难忘。姨妈告诉我说,那里隐藏着天使,然后又补充说,是活神仙。“活神仙?”我不由得饶有兴趣地小声重复了一句。随后,我好像又说了什么失礼的话。姨妈制止我说,就算是不露面,你也不该说出来。我记起来了,当时我故意问活神仙藏在哪里是为了逗姨妈开心。
我生于明治四十二年的夏天。明治天皇驾崩那年,我刚过虚岁四岁。我记得就是那年的事。我和姨妈去离我们村子二里地远的一个亲戚家,在那里看到的瀑布,我至今记忆犹新。瀑布位于村子附近的山里,宽阔的瀑布从长满青苔的悬崖上直泻而下。我骑在一个陌生男人的肩膀上眺望着瀑布。旁边还有一个神社,那个男人带我去那里观看各种各样的彩马匾额。我渐渐感到有些无趣,便哭着要找“嘎琪娅”。我那时管姨妈叫“嘎琪娅”。当时姨妈和亲戚们在远处铺了毛毯的洼地上嬉闹着。听到我的哭声姨妈慌忙站起身来,可是也许是绊到了毛毯,她像鞠躬似的深深地弯下了身子,差点摔倒。周围的人见状都起哄说姨妈喝醉了。我远远地望着那热闹的场景,心里备感委屈,哭声越发尖锐起来。有一天晚上,我梦见姨妈要抛下我离家出走。她那丰满肥硕的胸部泛起红色,一滴滴汗珠不断地流淌下来。姨妈不耐烦地说,真是讨厌死了!我将脸颊凑近姨妈的乳房,流着眼泪不停地求她别走。姨妈将我摇醒时,我正伏在她的胸前哭着。醒来以后,我还一直伤心地抽泣着。不过,这个梦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姨妈在内。
我有很多有关姨妈的记忆,然而遗憾的是,对于当时的父母我却没有留下丝毫的印象。我家是个大家庭,家里有曾祖父、祖母、父母、三个哥哥、四个姐姐和一个弟弟,还有姨妈和她的四个女儿。但是在我五六岁以前的记忆中,可以说除了姨妈以外,几乎没有其他任何人。记得在宽敞的内院,曾经长着五六棵硕大的苹果树,每当天空阴云密布的时候,女孩子们就会爬上树去。院子的一角种着一片菊花,下雨时,我会和女孩子撑起雨伞,一起观看菊花盛开的样子。我只依稀记得这些,那群女孩子也许是我的姐姐和表姐们。
到了六七岁,我的记忆就清晰起来。记得有一个名叫阿竹的女佣教我读书,我们两个人一起读了许多书。阿竹一门心思地教我读书,因此,尽管我身体不好,但躺在床上读了很多。读完了家里的书,阿竹就去星期日学校等地方,不断地给我借来一些儿童读物。那时我学会了默读,所以读多长时间都不会觉得累。阿竹还教我什么是道德。她常常带我去寺院观看绘着地狱极乐的佛画,并给我一一讲解。一个纵火者背负着一只烈火熊熊的笼子;一个纳妾者被一条双头青蛇紧紧缠住,表情显得十分痛苦。画上有血池、针山,还有一个名为“无间地狱”的无底深渊冒着白烟。每个地方都可以看到一些苍白瘦小的人张开小嘴号泣着。听说要是说谎的话,就会下地狱,被小鬼揪掉舌头。一听到这些,我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寺院的后面是一片地势稍高的墓地。沿着棣棠灌木墙立着的塔形木牌如同一片树林,有的塔形木牌上还装着一个满月大小的车轮似的铁圈。阿竹说,如果转动铁圈,当那个铁圈停下不动时,转动铁圈的人就会走向极乐世界,不过,要是将要停下的铁圈又开始往回转时,那个人就会掉进地狱。阿竹转动时,铁圈会发出悦耳的声音转一会儿,然后总是停下不动,可是我一转,有时就会往回转。我记得那是一个秋天。有一天我一个人去寺院转铁圈,然而铁圈就像是事先商量好了似的,个个都往回转。我不服气地连着转了几十个,直到天快黑时,我才绝望地离开了墓地。
那时,我父母住在东京,姨妈曾带我去了一趟东京。我在东京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却没有留下什么印象。我只记得有一个老太太常来我家。我非常讨厌她,她每次来我都哭个不停。她曾给我买过一个红色的玩具邮政汽车,但我觉得一点儿也不好玩。不久,我回老家上了小学,与此同时我的记忆的内容也发生了变化。阿竹不知不觉地消失了,听说她嫁到了一个渔村。她怕我找她,所以就突然不声不响地离去了。第二年的盂兰盆节,阿竹来我家玩儿,我们之间好像生分了许多。她问我的学习成绩怎么样,我没有回答,当时好像是别人替我告诉她的。她只是说不要松懈,也没说什么鼓励的话。
在同一时期,由于发生了一些事情,姨妈也不得不跟我分开了。那个时候,姨妈的二女儿嫁了人,三女儿死了,大女儿招了一个牙医做上门女婿。姨妈带着大女儿夫妇和小女儿离家去了远方。我也跟着一起去了。有一年冬天,我和姨妈坐雪橇出去。当时我和姨妈蜷缩在一个角落里。雪橇还未动,我一个最小的哥哥就在外面一边骂我“养子、养子”,一边隔着雪橇篷不停地戳我的屁股。我咬紧牙关,默默地忍受着这种屈辱。我本以为自己被姨妈收养了,然而到了该上小学的时候,我又被送回了老家。
上学以后,我就不再是孩子了。后院的空地上长满了杂草,一个晴朗的夏日,就在这片草地上,弟弟的保姆让我有了一次痛苦的经历。当时我八岁,那个保姆也不超过十四五岁。苜蓿在我的乡下老家叫“母草”,那个保姆叫比我小三岁的弟弟找一棵四片叶的“母草”来,借此支开弟弟,然后抱住我在草地上滚来滚去。我们还躲到库房和壁柜里玩捉迷藏。弟弟真是麻烦,被留在壁柜外面时常常独自哭泣,因此有一次被我最小的哥哥发现了。他问过弟弟后,拉开了壁柜门。保姆则镇定地解释说,是钱丢到壁柜里了。
从那以后,我也学会说谎了。记得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有一次过女儿节,我对学校的老师撒谎说,家里今天要摆女儿节偶人,让我早点儿回去,所以最后一节课没有上就回家了。到家后我又说今天是桃花节,学校放假,然后就帮着从箱子里往外拿偶人。其实这些事根本不需要我帮忙。我还非常喜欢鸟蛋。揭开我家库房上的瓦片,麻雀蛋唾手可得。可是灰椋鸟蛋和乌鸦蛋却怎么也找不到。我从同学们那里要到了那浓绿色的蛋和布满有趣斑点的蛋。作为交换,我每次都拿五本或十本自己的藏书送给他们。我把收集来的鸟蛋用棉花裹起来,放满了整整一个抽屉。最小的哥哥似乎觉察到了我的秘密交易,有一天晚上,他要借我的西方童话集和另一本忘了叫什么名字的书。哥哥的恶毒阴险让我恨得咬牙切齿。那两本书都被我投资到了鸟蛋上,肯定不会有。一旦我说没有,哥哥就会追问我书的下落。于是我告诉他,书肯定有,不过得找一找。他一边跟着我,一边冷笑着说,没有了吧。我坚持说肯定有,并且还爬到了厨房的碗柜上去找。最后,他只好放弃了。
……
序
叶/1
回忆/19
鱼服记/63
列车/75
地球图/81
猴岛/93
麻雀游戏/105
小丑之花/113
猿面冠者/169
逆行/191
他不再是他/211
传奇/253
玩具/281
鬼火/289
盲草纸/311
附录/323
《晚年》是我的第一本小说集。我以为这也许是我*一的遗著,所以将书名定为《晚年》。
——太宰治
无论是喜欢他还是讨厌他,是肯定他还是否定他,太宰的作品总拥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魔力,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太宰笔下生动的描绘都会直逼读者的灵魂,让人无法逃脱。
——日本文学评论家奥野健男
倘若举办一场文学奥林匹克运动会,各国要挑选一名代表选手的话,日本的代表,或许不是夏目漱石,不是谷崎润一郎,也不是三岛由纪夫,而是太宰治。
——日本著名作家井上靖
太宰是“善”的诗人。
——日本作家、太宰治的友人石川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