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来顺
才买了一辆建龙125摩托车,十几年没有骑挂档摩托车了,骑燃油助力车,两车有好多不同,加上燃油助力车原装油门线断了,换线时没有油门线,用一根粗刹车线代替,结果油门非常重,需要使劲拧。新摩托车的油门十分灵敏,轻轻一拧发动机就拉升到5000转以上,拧重了的手颇不习惯,容易将摩托开着往前冲着跑,尤过十字路口成问题,红灯一亮,停下来,再起动时常熄火,且我的行车证还没有办下来,警察叔叔抓着就罚八百。头次骑新车,为防止过十字路口熄火被警察抓住,我见十字路口就右转弯,到路远人稀地段,再左转返回右转,这样等于是绕过十字路口但也直行。
买摩托车有两个想法,第一个是去密云灌水回来泡茶,自来水泡茶,再好的茶叶都没有意义。早先我在各种品牌的矿泉水中挑选过,发现西山兰台矿泉水泡龙井茶好,不杀青味,能保龙井茶那细若游丝的甘鲜之气。初夏在杭州龙井村饮龙井茶,带回的茶却泡不出原味,甚恼。我想去密云找一口好井,然后每周去取一趟水。没有好水,真的很不方便,为泡好一杯龙井茶,也曾去买过9元一小壶的农夫山泉,就这水还不是随时有卖;第二个是想骑着摩托车走趟运河,然后去走汉江,一路品尝运河流域的美食和汉江流域的美食,我原还打算骑摩托车走珠江,未果,先练身手吧。
起得比较早,出通州城发现郊外有雾,沿着京津高速走了一段,到了张湾,张湾为通州经济开发区,有许多工厂坐落在村头或田野。我发现张湾是一个练摩托车的好地方,乡村公路都很宽,没有什么车和行人,也没十字路口阻断畅行,可以狂奔。骑了一段时间,发现还有好地方,那一望无际的玉米地,中间有泥土公路,在上面骑有强烈的颠簸感。在玉米地中间狂奔,颠得身上赘肉狂颤,真个是爽啊!再骑到小高湖,这里垂钓的人非常多,都是开车来的,这儿居然有一条环湖公路,不宽,单车线,但足够了。我围小高湖转圈子,转了几十圈,湖光山色,小高湖中间有一座山,阳光明媚,风清气爽,在湖边驾摩,悠游世外,这意外捡来的体验……中午,我想去吃饭了。
在张湾,当然想吃本地菜。又渴,去买一瓶可乐,小瓶装,这里只要2元3角,比城里便宜。我问哪里有餐馆能吃本地菜,店老板说,餐馆全外地人开,当地人不做生意,他们收房租就够了。我想,我骑摩托车出来找本地菜,找不到就不吃了,顺着一条斜路往东插去,穿过运河,在乡野的丽日清风里悠悠地骑,我居然骑到了香河。那么,就到香河美餐一顿吧,上次到香河吃过香河肉饼,这次再找点什么稀奇的事物。又遇到一个十字路口,照例看也不看朝右转去,骑出约三公里路,这儿真正是乡野,公路边上堆满了玉米秸,搁在公路上晒吧?这样的路我有些担心,因为玉米秸打滑,骑了一段,看不见尽头的公路铺满玉米秸。我朝东边望,噢,辽阔无边的香河平原。平原有一条泥路,左边长着玉米,右边的玉米收割完了,土地已经播过麦种,那耙过的新土地,均匀的波纹向远方无尽地伸展。我索性一转龙头,骑到田间土路上,前面的地里,已经有农民在收割,手工收割或机械收割。机械收割,拖拉机拉着秸秆粉碎机,玉米秸秆被粉碎成绿的丝状,纤细如绒,再耕入泥土,大地上弥漫着玉米秸秆的清甜香气。那播种者,也使拖拉机,一个人驾驶,一个人在后斗上操作。我再往前骑,发现有一条从平原通往北京方向的输油管,沿着有输油管的旷野骑行,很快就发现,沙土深陷摩托车,我只好折回,长驱直入驶入香河城。
到底在香河吃什么呢?这是一个问题,可不能骑这么老远来吃一些平常的东西,一抬头,发现有一个南来顺,就是它了,我想。我停了车,进了南来顺,此时已是下午两点钟,店里没有一个客人,我怀疑菜会不好,但看到了清真的标识,就坐下。拿过菜谱,点了一个白水羊头,南来顺的看家菜,还有涮羊肉,再要了一个清炒大白菜,主食要两个麻酱烧饼,这个也是南来顺看家点心。
可惜啊,骑摩托车不能喝酒,我要了一壶铁观音。手工切的鲜羊肉,肉的成色非常好,我问羊是否当地的羊,掌柜说山里的羊,比本地羊好。我问这个区别在哪里?掌柜说,山里的植物多,长得嫩,还有水也好,羊吃多种野生植物,肉质就长得嫩。我想,这个道理成立。掌柜姓李,操的一口旧时的京腔,字正腔圆。他肥胖而矮,穿一套灰制服,戴顶蓝灰色老式工人帽,手抓着一只蝇拍,向某个看不见的蠓子宣战,心情甚急,然步子极慢,往往踉跄。我对这样的掌柜有好感。
我又问,为什么南来顺在香河?他说早年搬来的。我说,北京的南来顺正宗还是香河的正宗?他说,当然香河的正宗,北京的店已经不是嫡系传人了,我们香河是第三代嫡亲传人,你看看我们的切肉师,我们上月给廊坊酒店培训一位切肉师,收费三千元。却有这等事?我正在想,外面进来五条汉子,其中一位认识掌柜,显然是香河人,他说这里有邯郸来的朋友,想派人来学切肉,于是就让领着的朋友与掌柜交谈,掌柜照例开了价,到本店学切肉月学费三千元,从宰羊到切肉全过程学会,那人却想派人来全套都学,不光宰羊切肉,掌柜说这就不能做主了,要问总店老板。
有了这么一个小小插曲,我放心了许多。开始涮羊肉,羊肉鲜嫩无膻,质地红润,涮了蘸芝麻酱吃,滚热香嫩,味道真好,端的远胜于机器切的薄片。白水羊头肉,香、爽、韧,保留着老字号的传统口味。南来顺,1937年开张的老店。我问掌柜,白水羊头在煮的时候都放了什么作料?掌柜说,有十几种。我说,能否给我数一数?掌握忽然警觉起来,他这里经常有食探来,于是对我说,这配料秘方厨师不示人。也罢,难我还吃不来吗?
我要拿麻酱烧饼夹白水羊头吃,掌柜让人送厨房一切为二,再端回来。拿着麻酱烧饼夹白水羊头肉,这吃法真美妙,麻酱烧饼自身是柔绵而极富弹性。总之,绵柔却极有韧劲,嚼嚼,白水羊头肉的幽香瞬时袭来,好香哦,恨不能使劲大嚼,抬头一看,不曾想,边有三个伙计守着我服务,加上服务台的掌柜是四个人呢,我也太不雅了吧?
麻酱烧饼,夹白水头肉,嚼一嚼,间或涮一涮羊肉,或者来一口清炒大白菜爽口,我感觉这是我吃到的最好的羊肉了。真的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芝麻在齿上哒哒哒地将芬芳炸开,吃罢一口麻酱烧饼,嚼口糖蒜,香爽快意,飘往了悠悠香河。嗯,我不相信香河就是因为有了麻酱烧饼叫香河。可是,香河毕竟有麻酱烧饼。涮了羊肉,该吃的菜都吃完,付了账,心满意足地骑上摩托走,掌柜一直送出门外。
饱吃了一顿南来顺,仿佛建龙跑起来十分有劲,其实这与它无关,它只喝汽油,在香河平原上的公路奔驰,阳光灿烂,轻松悠然,骑过潮白河,直取大厂。那里,有一条路通往通州。然而,我并不急于往回赶,一路停下拍了许多照片。待回家,天已黄昏,看看里程表,已经跑了196公里,这是新摩托车的处女航。
寻梦香河
专程乘车去往香河之外,我两度骑行到香河。一次在香河品尝了著名的香河肉饼,一次在南来顺吃涮羊肉。条条道路通香河,我在京东平原迷路,那辽远与阔大的玉米地,我感觉它所有的道路都相同,一样的在秋天能够扬起尘土的路,一样的玉米,一样的路边野花,以至飞舞的蝴蝶也生得一样。
在玉米地中骑行,玉米的清香沁入心肺。我的绿色的平原,辽阔而充满爱意。我记忆儿时,曾经将玉米秸秆当作甘蔗来啃,而烤青玉米的香甜,永远弥漫乡村。平原上的村庄,它们坐落在杨柳的浓荫之下,房舍一律的红墙,平顶,每一家都有一个院落,向院门看去,有画着松鹤或杨柳晓月的影壁。
沿着运河骑行,在晨光里,湿润的白杨树叶抹着朝晖。我照例去小高湖边骑行一阵,然后骑进玉米林,随了意走,转了无数个圈,便插过京津公路,骑上一条乡村公路。路上没有行人,也见不着车,以三四十公里的速度缓行。只有遇到村庄,才会有汽车、拖拉机、摩托车、自行车、行人和狗。很安静的路,尤适合骑行的漫游。
很多年了,我感觉,我一直在行走,生命在漂泊。我曾经叩问过自己,为什么总是在行走?早年我在地质队的时候,就会对着春花秋月感伤。我有一些真诚的梦想,我曾经渴望像哥伦布那样去航海,这个渴望消失了很多年。然而,我在2000年去甘南玛曲草原遇到一位藏族女孩,她告诉我一生的愿望就是想去看一次海。可是,那时候我已经不再有航海的愿望了,我只是想去穿越塔克拉玛干。我承认,我的灵魂里面总有一种不安,就如莱蒙托夫在他的《帆》中写的那样,渴望启航,去迎接风暴。
可是,在京东的玉米林中骑行,怎么说也只能算一种休闲,写作生活的一种微调。我以为这属自由写作生活应有的内容,我的很多朋友都朝九晚五地工作,他们对工作有一种特别的热爱。而我却想着去骑行或垂钓,我以为世界上最美丽的垂钓乐园并非海明威的哈瓦那海湾,我知道墨西哥湾的阳光很明亮,但是不及越南下龙湾朦胧,下龙湾会有海雾轻笼,那薄纱间的岛屿,隐隐现现,一轮太阳从海平面升起时,浪花火焰般跳跃。或者月儿升起来,宁静的下龙湾,海浪高一声低一声,椰子树或鱼尾葵的剪影,好似海湾别致的装饰。越南人称下龙湾为海上桂林。
其实我有时候会反省自己,曾经一个做梦都想奋斗的人,却无意间,将人生的轨迹驶入了悠游的道路。我不再是一个社会的参与者,我独自行走,远观世俗社会,我进入其中不过作为过客去打量他们。我一遍遍地去品尝各地美食,忽而成为一个食客。我相信我面不了唐鲁逊那样的天生美食家,作为贵族子弟,他有得天独厚的机遇。我却在饥饿中成长。因此,我对乡土有天然的热爱。
穿过无边无际的玉米林,高大的白杨树指引着道路。我看见了一条河,我相信它就是香河。河水悠悠,偶尔可以看到一艘木船,北方的木制平头船。河岸有垂柳,或簇簇的芦苇,与南方河流不相同,河畔没有捶衣人。
越过香河,有大片大片的菜地。香河韭菜,绿油油的韭菜,它阔大而平整。较远的地方,有农民在进行田间管理,这里的韭菜,源源地运往北京市场。宁静而优雅的韭菜,或成片开着白花。它与玉米地相比,风景别样,这里也不缺少知了鸣叫。我想,这么多的韭菜,它可以包多少韭菜饺子呢?
我蓦然看到了果绿色的938路公共汽车,它从北京城驶出来。上了大公路,我加大了些油门,沿着这条路走,不久便到了京东小城香河。香河这座小城,在历史上有着特区般的地位。鉴于国人素来爱夸大历史,就不复交待香河的历史了。建在香河的天下第一城,据说复制皇都而建。或者说,历史上再大的皇都,也不及今天的北京之大。香河城亦不算小,街道平整而直,街两旁处处悬着香河肉饼的牌匾,或者直书在玻璃门上。我在大街上直行,到尽头,返回,向左转了一个弯,到了香河家具城。香河有北京极其周边最大的家具市场。果然,很多广东人在此经营家具,那些仿古的家具,价格高达数万。拉家具的卡车进进出出,家具城边有许多酒店,这便是市场的共生生态。胡乱在家具市场转了一圈,我想找一种组合式书柜,惜未看见。那就去肉饼店罢,香河肉饼原叫做京东肉饼。
我相信,只有山东人能将面皮做成那么薄。极薄的面皮,里面两三倍厚的肉馅,有猪肉、牛肉和羊肉的肉馅。厨师烙饼的时候,在面皮上刷上油,烙得面皮脱离肉馅而如气球一般膨胀,就是一个面质的大气球,冷却时,肉饼复平整,呈棕色。厨师将它切成锐角三角形,整整齐齐地码在碟子上。香河肉饼的这种烙法,堪称艺术。
吃了香河肉饼,喝了羊杂汤,继续骑行。出城,随意拐上一条公路,我感觉在平原骑行,不必太多地问路,那些路很容易十字交叉。我过一个十字路口不远,见有人在伐玉米,有巨大后轮的拖拉机在平原上奔驰。北方平原的农业装备,可以让南方农业汗颜。还有小型拖拉机拖着播种机播种。简单地说,前面的拖拉机将玉米秸秆粉碎,耕入土壤与土壤混合,玉米秸秆被粉碎的浓郁甜香弥漫。太阳红橙橙的悬在天上。新耕的土地,细细的耙纹一直通向视野之外。这令我兴奋,拐下公路,在泥道上奔驰。泥道坎坷不平,摩托车跳跃着,咆哮着,人顶着玉米甜香的风行进。
复归到公路上,忽快忽慢地走。上了一座桥,桥下的河,水近干涸,看不出流动。我停下来打听河的名字,被告知叫潮白河,它是京东著名的河。北京实际上是一座河流上的城市,我去卢沟桥时,看到北京最著名的河流——永定河。但是,永定河干了,河床上生长着齐腰高的草类。北京本是坐落在永定河的河滩上,据说元大都时代,前门就是河滩。经由一代又一代的帝王经营,北京城终成华夏最著名的皇都。眺望了一会,我感觉桥及桥下的河道似曾相识,就想到了山西醋乡清徐,我在那里看到汾河,汾河也近于干涸,河滩把水挤窄了去,整片的河滩被农民种植了玉米,那地方叫玉茭。
向着北骑,据说要到三河转燕郊才能回到通州。但是,我到大厂,便在一个摩托车店问到了一条近道可直插通州。这是一条新的柏油公路,路上跑的拖拉机多过汽车。也有三轮的农用车,拉着蔬菜或玉米。天近黄昏,夕阳照在平原的路上,空气转凉,我的脑海里仍然是悠悠的香河。那一道清水,水上的拂摇着树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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